第326章 舉世炎涼奈爾何(2 / 2)

貴極人臣 姽嫿娘 13431 字 10個月前

劉瑾敲了敲桌子:“所以我才叫你來想辦法!”

張文冕沉吟片刻:“咱們不能強逼,但李越也不會自己說,更不能等皇上自己發現。這意味著,我們要趕緊出手,卻不能明著出手。要不,乾脆禍水東引。讓其他人來逼李越自行暴露。”

劉瑾明白,他是在指錦衣衛,可他仍搖頭:“她的秘密,不能鬨得人儘皆知。否則,新政毀於一旦 ,朝廷成了天下的笑柄,我們的皮更保不住了。”

張文冕一窒,他忍不住在屋內來回踱步:“那就隻能是私事,還是逼得她不得不說出來的私事。天下哪有這種事……”

劉瑾忽然福至心靈:“我想到了,你忘了,方氏是怎麼被她娶回來的嗎?”

張文冕聽得歎為觀止,真是一條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啊。

很快,他們就等來了機會。育嬰堂的修建,並沒有延緩王太皇太後枯萎的生命。她在秋雨綿綿中逝去。宮中又一次舉行盛大的喪儀。這是夏皇後第一次獨立主持這樣大典,張太後是擺明不會幫她,而那些太監隻會給她使絆子。貞筠放心不下她的姐姐,一早就進了宮。

而月池也隨著百官,終於邁進了紫禁城的大門,再一次見了朱厚照。隔著霧一樣雨絲,他仿佛離她更遙遠了。她在丹陛下仰視他,竟然覺得無比的陌生。她很快就收回來視線,低下頭,跪在了積水的地上,叩首致哀。

濃鬱的佛香在濕冷霧氣中,也失去了往日的煙火氣。地上冷冷的積水像蛇一樣順著過她褲腿爬進去,將她用艾草製成的護膝泡成一包爛草。月池隻覺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她忍不住開始發抖。

哪怕隔著如雷的喪鐘和哭聲,朱厚照也能一下聽到她的聲音。她咳得上氣不接下氣,仿佛下一秒就要厥過去。他也沒想到,時隔多日 ,他再一次聽到她的聲音,竟然是在這樣的場景。

他幾乎是斂氣屏息地聽著,盼著她在下一刻就能夠自己緩過來。可她的聲音卻越來越沉悶,她一定是捂著嘴,不想鬨出太大的動靜,可這樣斷續的咳嗽聲在淒風苦雨中聽來,卻是更加令人心碎。

月池突然聽到了旨意。小黃門的聲音極為洪亮:“……憐臣工年老體弱,特賜免跪。”

四周一片嘩然。太皇太後的喪禮上,做孫子的皇帝,賜百官免跪。這是冒天下之大不韙,嚴重違背禮教。而他自稱是為了年老體弱的臣工,可究竟是為得誰,這裡沒有人是傻子,大家心裡都有數。當年把人拖在午門外廷仗時,讓人在外頭候幾個時辰迎他凱旋時,他怎麼不憐惜臣工的身子呢?

言官幾乎是立刻開始嚴厲諫言:“曾子有言,‘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恕臣直言,陛下如此作為,有違仁孝之道!”

“臣等身受天恩,為太皇太後舉哀,本是天經地義,豈敢吝惜微薄之軀?”

“君臣有彆,禮不可廢!”

朱厚照早知道他們不知好歹,可沒想到,有人居然能不知好歹到這個地步。他眼看就要發作,月池卻在此刻朗聲道:“太皇太後寬仁孝慈,德被天下,臣等躬行喪儀,本是發乎本心。陛下天恩雖隆,臣等感激涕零,卻不敢生受,還望陛下恕罪。”

朱厚照滿腔的怒火,堵在嗓子眼。他定定地看著她,忽然道:“好吧,既然你們如此誠心,那麼就繼續吧。”

這一跪就是近一個時辰。月池咬緊牙關,才沒當場暈過去。她站起來之後,早已是麵白如紙了。她和其他年邁的大臣,這時被容許在廂房中暫歇,方無人橫加指責。

謝丕給她端來薑茶,又想替她的膝蓋上藥。月池隻覺雙腿如針紮一般,可她卻隻能回絕。她道:“不用。歇歇就好了。”

她艱難地蜷在椅子上,等著下一場“酷刑”的到來。

高鳳時不時望著此地。他的心在狂跳。他是八虎之一,按理說是朱厚照身邊的老人了,可日子卻過得並不是那麼滋潤。論權位,他遠遠無法與劉瑾、穀大用等人相較,人家一個管東廠,一個提督團營,可他呢,仍在內宮打轉。

在內宮打轉也就罷了,可即便是在他呆了幾十年的紫禁城中,他也是備受掣肘。宦官中有老兒當等人與他頻頻爭利,就連宮女也敢與他們爭馳。夏皇後抬起了女官,有意與他們二十四衙門爭奪內宮的管轄權。

按理說,女官背後是皇後,他們背後是皇帝。皇帝當然要比皇後硬氣得多,然而,朱厚照根本就不耐煩為後宮斷案。他對宦官的不信任,在月池帶著他去看宮中地下賭博時就已經埋下種子了。他樂得見雙方製衡,節省宮廷開支。

高鳳等人被斷了好幾次財路,開始打起了歪主意。他們先是討好夏皇後的親眷,慶陽伯府的人。可慶陽伯夏儒頗有他的連襟方禦史的風範,鐵麵無私,不求橫財。他們遞過去的橄欖枝,又被狠狠丟回來。

父女倆都這般軟硬不吃,引起了以高鳳為代表的中層宦官的極度不滿。他們開始給朱厚照送美女,希望能扶持起一個寵妃來做他們的保護傘。結果,朱厚照卻是在做情聖的路上一去不複返,他壓根就不感興趣。更糟糕的是,朱厚照不僅對女人失去了青睞,還對他過去所喜愛的雜耍獸戲一概興致缺缺。

高鳳是絞儘腦汁,都無法討得皇上的歡心。他最後隻能寄希望於守在皇上身邊,隻要皇上不忘了他,他還能安享晚年。誰知,劉瑾連這個機會都不給他。劉公公扶植起老兒當,比起高鳳等老菜皮,朱厚照明顯更喜歡那些唇紅齒白,精通多種語言的小太監。這群能說會道的小崽子,很快把高鳳等人擠到一邊。

高公公麵對這樣的情形,是既傷心,又難過。在這樣的情況下,有人告訴他,有一個驚天秘密,可以幫助他扳倒夏皇後和李越兩個心腹大患,他當然會心動。

高鳳深吸一口氣,今兒大辦喪儀,宮內宮外都忙成一團。並且晚間,百官和命婦都要在思善門門口致奠。而皇後等人就在思善門後的仁智殿中守靈。這是他們最接近的時候,要成大事,就隻能靠現在了。

思善門前,疲累了一天的月池隻覺頭重腳輕。她眼前金花亂竄,隻是略彎一彎腰,就要栽倒。左右忙把她扶起來。高鳳就是在此時湊上前來:“哎喲,您這是怎麼了,看著可不大好。這樣,我進去請示娘娘,看看能否讓您進去歇一會兒。”

月池沒有推辭,她已經感覺自己要撐不住了。要是昏在這裡,後果隻會更糟。她喘著氣道:“多謝高公公,我在屋簷下歇上片刻就好。”

高鳳忙道:“哎,在屋簷下歇怎麼能行,你要是倒在這裡,皇上怪罪下來,我們誰都吃罪不起。”

他不待月池言語,就急匆匆衝了進去。婉儀聽到這樣的消息,就是神態一變。沈瓊蓮見狀,暗道不好 :“仁智殿是太皇太後停靈之所,又有諸多宮人,如何能讓外臣擅入。依我看,還是去請陛下旨意,再做打算。”

高鳳麵露為難之色:“可李侍郎眼看著就要不成了,這一來一去地請旨,耽擱時間就更多了。娘娘與方女史有親,應知道李侍郎的身子一直就不好,要是出了什麼岔子,皇上怪罪下來……”

婉儀當機立斷:“‘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如今正值緊要關頭,安可囿於繁文縟節。還是快將李侍郎請進來,再召太醫來診治。”

高鳳忙一疊聲地應下,又奔了出去。沈瓊蓮麵露不讚同之色:“您怎麼能做這種事。老娘娘那裡,隻怕又有話說了。”

婉儀卻道:“老娘娘能喚張氏族人暫歇,我身為皇後,於公於私也都該這麼做。”

沈瓊蓮見勸不了她,長歎一聲:“救他可以,可您絕不能去見他。”

婉儀一愣,她垂眸:“先生想到哪裡去了,我怎麼會做這樣的事呢。”

月池被人強行攙進了仁智殿的一處角房,一挨著椅子,就再也起不了身。她的衣擺儘是臟汙,隨侍的小太監還想替她換一身,卻被她回絕。她一麵彎下腰去,不停地咳嗽,一麵堅決地擺擺手:“……內眷所在,於禮不合。”

小太監再三勸說,仍無濟於事,隻得將拿來的衣裳,原封不動地帶回去。他苦著臉道:“回娘娘的話,李侍郎隻說不肯,與禮不合。”

沈瓊蓮聽了暗鬆一口氣,李越自己知道避嫌就好。婉儀卻是心一沉,她問道:“那李侍郎瞧著如何?”

小太監搖頭,小心翼翼道:“這,怕是不大好了,好像是在發熱……”

高鳳的吸氣時在屋裡格外響亮:“那這可糟了。必須趕緊讓燒退下來,否則要出大禍事呀!”

婉儀又是一震,她問道:“王太醫來了沒有?”

王太醫倒是急匆匆地來了,可來之後,病人卻死活不讓他把脈。王太醫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苦口婆心道:“下官也是太醫院中的太醫,杏林世家出身,您大可放心。您這是似是風邪入體,還伴有高熱,再耽擱下去就不好了,還是儘快讓下官給您瞧病吧。”

月池此時已然察覺不對,她雖燒得兩頰飛紅,卻仍不肯伸手。貞筠遲遲不至,而這些人卻是一個接一個見她。劉瑾這個王八蛋,一定是故意的。這想來是皇後慣用的太醫,多是專職婦科。若是由他一把脈,估計什麼都瞞不住了。他是眼看她不肯聽話,所以來想法子逼她。

月池隻得咬牙:“太皇太後靈柩就在正殿,臣安可在此地高臥,這萬萬不可。還請您稟報聖上,允臣提前離宮。”

王太醫也隻能這麼回去向婉儀複命。耽擱到這會兒,婉儀已是又氣又急,她道:“是禮節重要,還是性命重要。你們心裡都沒個掂量嗎?”

王太醫不敢言語,高鳳在一旁道:“子路因整衣冠而死,想來在君子心中,守禮應該比性命更重要吧。”

婉儀一時間啞口無言。高鳳繼續煽風點火,他滿麵愁容道:“可這時皇爺正忙得不可開交,方女史又遲遲不歸。奴才聽說,李禦史在韃靼時就大病了好幾場,這若是引發舊疾,可怎麼得了。”

婉儀早已柳眉深蹙:“皇上的聖旨,他需遵,難道本宮的懿旨,就能當耳旁風嗎?去,就說我說得……”

沈瓊蓮在一旁聽不下去了:“娘娘且慢,依臣看,還是送李侍郎到彆處去歇息,也叫他安心診治。”

高鳳道:“可這會兒天黑路滑,外頭還下著雨,以李侍郎的品級,又不能坐轎,還能送到哪兒去呢?”

婉儀張口正要說些什麼,忽聽屋外傳來一聲驚呼,適才的小太監像風一樣衝進來,滿麵淚痕:“不好了!出大事了!李侍郎他,他堅持要離宮,小的想攔住他,一時沒抱住……”

他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沈瓊蓮怒喝道:“然後呢,你倒是說啊。”

她下意識死死抓住婉儀,不讓她動彈半步。婉儀則此時已然說不出一句話,她死死盯著這個小太監,臉色煞白。小太監吸了吸鼻涕,在地上磕頭如搗蒜:“他摔在地上,磕破了頭,流、流了好多血。”

婉儀隻覺腦袋嗡了一聲。她想到了,那個她隔著花叢偷看的少年,那個帶著她一起衝進祠堂救人的少年 ,那個拉著她在豹口下逃命的少年。他是她的夢,是她在這暗無天日的紫禁城裡,活下去的夢。李越要重造乾坤,她就陪著他一起,身雖然不在一處,可心卻是連在一起。

她的嘴唇顫抖:“不可能,他不可能在這兒出事……”不可能在隻離她有幾牆之隔的地方沒命,不可能在風華正茂的時候出事,他的宏圖偉誌還沒有實現,而她隻和他說過幾句話……

婉儀的眼淚落下如一串珍珠。在眾人的驚呼聲中 ,她甩開沈瓊蓮,一把抓住王太醫的衣擺,喝道:“你還愣著乾什麼,去救人啊!”

她拽著王太醫就要衝出去,就如她十六年前從內宅逃出來,去求月池救貞筠時一樣。這樣的情形,連高鳳本人看著都是目瞪口呆。婉儀的力氣大得驚人,王太醫被嚇了一跳,可他下意識是掙脫:“娘娘,快鬆開,這於禮不合啊,於禮不合啊。”

沈瓊蓮直起身後,趕忙來拉她。這位女學士也驚得變了顏色:“娘娘,您彆急,您為了妹夫擔憂,我等皆能感同身受,可您再這樣耽擱下去,貽誤得是您親人的病情!”

婉儀如遭雷擊,她深吸一口氣,勉強鬆開手:“……走,快走!”

她一馬當先奔了出去,在眾目睽睽之下,直往李越所在的角房而去。

她一把推開大門,月池驚醒,轉頭看向她。四目相對間,兩個人都因極度的驚愕而失了聲。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們身後響起。剛剛趕來的朱厚照,不敢置信地望著她們:“你們,在乾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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