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君主集權達到高峰的明代, 皇上哪怕隻是身上掉下一根頭發,隻要他有心追究,都能在朝野引起軒然大波。更何況, 他已經近十日沒有上朝了。在此期間, 外朝除了李越, 沒有一個人能在近禦前陛見, 東廠和錦衣衛封鎖了整個宮禁,宮人和低位太監甚至不能隨意地走動。
二十四監的大鐺們早就急成了一團亂麻, 劉瑾拿著皇上的聖旨勒令他們安分守己,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卻越發懷疑這份聖旨的真實性。蕭敬兩眼凹陷, 已是幾宿未能合眼:“先是李越病重,皇上見了他之後,緊接著就不起。如今, 兩人都在乾清宮中, 而我等竟不能近一步。這讓我怎能安心?”
另一位老太監戴義早已是垂垂老朽,閉門不出,可碰到這樣的大事, 他也不得不出了門子, 聞言顫顫巍巍道:“你且莫急,劉瑾必有私心, 可他的膽子還不至於大到謀逆。”
李榮聞言也微微闔首:“說句不好聽的, 咱們太監謀逆,滑天下之大稽。”
他們早就人老成精, 看得太明白了。宦官從一開始就沒有獲得政治合法性,他們即便掌握了權位,也沒有子嗣來繼承, 這使得他們隻能對現任皇帝俯首帖耳,不敢越雷池一步。朱厚照的一舉一動,不僅關乎政局的穩定,更與他們的身家名位密切相關。這叫他們怎麼能不緊張呢?再加上,好歹有先帝和看著當今長大的情分在,於公於私他們都必須在這裡商議對策,采取措施。
蕭敬道:“皇上的身子一向康健,脈案寫明的病因隻是風寒,要真是如此,這樣將養著也不是大事,壞就壞在,為何不允我們去陛見?”
李榮道:“恐怕不是風寒那麼簡單,你們彆忘了,萬歲是見了李越,才倒下。而李越聽說現在都昏迷不醒。咱們都在這宮裡呆了這麼多年,憲宗爺的舊事,難道都拋諸腦後了嗎?”
他還記得,憲宗爺當日還在京郊祭祀,那時漫天都是大霧,他們這些下人見到這樣的情形,心裡都不由咯噔一下,皇帝來祭祀天地,如何會出現這等昏暗之景。果然,憲宗爺剛一回宮,宮人就來報說萬妃薨逝。他現在都記得憲宗爺的神情,他沒有落淚,也沒有叫嚷,隻是久久佇立在原地。左右都嚇了一跳,哭著勸皇爺節哀。他就像被哭聲驚醒了一樣,拔腿就跑,直奔到了貴妃的靈前。而到了貴妃的靈前,他竟然也沒掉一滴眼淚,他隻是拿著梳子,細細替她梳理鬢發,描眉塗朱,一如生前恩愛時一樣。
當時的周太後和王皇後早已驚得魂不附體,再也不敢說萬貴妃半句不是,隻是勸他以江山為重,善自珍重。可憲宗爺隻是望著她們,這才滾下淚來道:“兒臣不孝,萬侍長去,吾亦當去矣。”
萬侍長是貴妃做宮人時,憲宗對她的稱呼。他們做了幾十年的夫妻,到了她去了之後,他又叫出孩提時的稱呼了。果然憲宗爺自此一病不起,不出數月就一命嗚呼,年僅四十一歲。
此言一出,諸位大鐺俱是變了顏色。有人接口道:“沒錯,如不是李越命在旦夕,皇後豈會那般失態,皇上豈會匆匆從皇陵騎馬疾馳而回。”
蕭敬比其他人更為害怕,他作為皇帝近侍,更了解皇帝的狀況,也比其他人都更清楚,皇上因李越病了多少次,而在李越死訊傳來時,他嘔了多少血。而其他人雖沒親眼得見,可到底在一個宮裡,如何沒有耳聞。
這個猜測的確是最符合眼下的事態邏輯,因此所有人都信了八/九成。戴義見狀歎息不已:“為了一個男子,鬨成這樣……實在是……”
而此事劉瑾的作為,也有了嶄新的含義。皇帝如果真的病重,又不肯見外人,這時誰在他的身邊,都可以提名他的繼承人。誰能對他所說的皇帝的最後命令提出質疑?【1】
蕭敬罵道:“這個刁奴,這是要翻天呐!混成東廠督主還不滿足,還想著做一個趙高不成。”
他們開始商量對策,他們想到的第一個辦法,就是請張太後和夏皇後去見皇上。劉瑾他膽子再大,也攔不住太後吧。隻要太後和皇後前往照料,就不怕他一手遮天。然而,還不待他們動作,宮中就有了新異變,錦衣衛指揮使楊玉調動人馬,拱衛乾清宮,而宮中傳來一道命令,命皇庶子江彬入宮覲見。
這個時候,皇帝的親衛守衛乾清宮,另一個手握重兵的大將要入宮覲見,事情的性質一下就發生了質的變化。再也沒人懷疑皇上的身體狀況,如果不是天子馬上就要駕崩,劉瑾怎麼敢這麼做?
巍峨繁華的京都,驟然蒙上一層昏暗的色彩。新任的內閣首輔緊急召集閣臣,商量應對之法。這群一把年紀的老先生們,在雨水中哭靈數日,何嘗不是都病了幾日,沒曾想,剛一出門就碰到這樣的境況。謝遷如在夢中:“怎麼就到了這個地步!”
王鼇亦歎:“早知當日,就應謝恩。”
劉健年事最高,這次亦病得最重,可麵臨這樣的情形,他卻是當機立斷:“元輔,應立刻入宮請見。”
這是為了見到朱厚照,當麵確認朱厚照的情況。可楊廷和思忖良久後,卻否決了這個提議,原因很簡單:“楊玉已與劉瑾沆瀣一氣,如我等入宮,豈非是要一鍋端了。”
謝遷急急道:“那皇上的安危,難道就不顧了麼?”
楊廷和道:“當然要顧,我們要請宮中大鐺謁見太後,請太後下懿旨,一定要太醫會診,並將脈案傳閱我等。但我們不得不做兩手準備,皇上身邊,一定要有蕭敬等忠心耿耿的宦官侍奉。如若萬歲真的不起,屆時劉瑾矯詔,那麼我們才是真正再無辦法。”
劉健補充道:“還得嚴令各大衙門,緊守門戶,如若藩王、邊將擅自離開駐地,就地擒拿,決不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