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機關算儘太聰明(1 / 2)

貴極人臣 姽嫿娘 12335 字 10個月前

這是極度激憤下的誅心之語。他輸了, 可朱厚照也永遠彆想得逞。千古艱難唯一死而已。他不怕死,李越亦不怕死,那麼又還有什麼可擔憂的呢?

他本以為這婆子也會怫然變色, 他再沒有當堂質問朱厚照的機會, 隻能通過他手下人的惱羞成怒的神情, 來略略出一口惡氣。可又一次出乎他意料的事發生了, 婆子並沒有動怒,卻仿佛是早有準備:“你自覺堪比司馬遷, 以為身受宮刑,還能博人憐愛,可你的所作所為, 實際與王振有何區彆?”

“你覺得自己衝冠一怒為知音,棄為人廉恥、為臣禮義、為子節孝,是彪炳史冊的壯舉?你覺得李越, 看到邊地狼煙, 看到她不惜一切營造的和平毀於一旦後,會為你而欣喜若狂,感動不已?”

這連珠彈炮的質問來得太突然了, 突然得就像草叢中的冷箭一般, 一不留神就深深紮進人的心窩裡。張彩就像是被誰抽了一鞭子,他愕然抬起, 站在他麵前居高臨下俯視他的, 再也不是眼前乾癟的老太婆,而換做了那個傲慢狡詐的青年皇帝。他正冷冷望著他, 眼中閃爍幽光。張彩不由倒退一步,全身都顫抖了起來。這時,第二封信遞到了他麵前。

他愣在原地, 最後還是咬牙開拆開。信上的一個個墨字活了過來,站在他麵前,化作了一個虛影,化作繼續的質問。

他問道:“你知道她不會,可你還是這麼做了,為什麼?”

張彩喃喃道:“那都是因為你,我知道,你要將她逼上絕路了,我不能眼看她這樣,我沒有辦法了……”

張彩麵前虛幻的人影冷笑一聲:“你以為,天下隻有你一人是她的知音,天下隻有你一人懂她?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也太小看彆人。十六年竹馬青梅,朝夕相處,我們相見時,你還不知在何地蠅營狗苟,溜須拍馬想要再進一步,怎麼如今,反倒又打腫臉充英雄來。可惜,鎏金泥胎,外表再光鮮,也改不了齷齪的本質。”

張彩怒道:“你憑什麼這麼說,你隻是想獨占她,扭曲她,根本就不會尊重她。”

“那麼,你這樣的自作主張,就稱得上是尊重愛護?朕隻是想將她拉回世俗,而你卻是自己找死,還想將她拖進地獄。你心知肚明,你不過是一個隻知道感動自己的可憐蟲而已。你在此地的掙紮,於她的處境沒有半分改善,反而會讓她的良知更受煎熬。而你要的就是這一點,你情知你樣樣都不如朕,能豁出去的隻有這條賤命,像絆腳石一樣,永遠橫在我們之中,逼得她內疚不已,無法存身。你明知她會因此而死,可你卻毫不在乎,你在乎的隻有你那點情能否得到回應,你畏懼的是李越徹底將目光從你身上移開。你不覺得,你才是得不到就要毀掉的惡人?”

這樣的倒打一耙,讓張彩驚呆了,他身子一震,整個人僵立不動,而後他才反駁:“你胡說。我並未這麼想過。明明是你苦苦相逼在先,如你沒有將她困在宮中,本不會有後來之事。難道你動了賊心,我們就該坐以待斃麼?”

他說得義正詞嚴,這份提前寫好的信,卻像是預知了他的一言一行一樣,將他的退路全部堵死。那個人仿佛就立在他麵前,高高昂起頭:“誰告訴你,她被困在宮中,你是有千裡眼還是順風耳。你焉知她不是因江南自焚案而心灰意冷,焉知朕此舉不是為了為國鋤奸,叫她安心?張彩,心中有糞土,所見皆糞土。你道朕緣何能未卜先知,正是李越示警,說你為人偏激,難免會做出悖逆之舉,苦苦求朕,不要讓你鑄成大錯,饒你一命。”

張彩看到此,終於無法維持冷靜,他目眥欲裂,持信的雙手不住顫抖。一旁的婆子隻聽他嚷道:“這不可能,不可能!”

婆子忙按住他道:“快閉嘴吧。你想把外頭人吵吵進來,親爹親娘都不要了。”

張彩如遭重擊,隻覺整個身子都浸在冰水中,他的家族還被攥在人家手中。他低下頭,信上最後一行墨字如錐子一樣紮進他的眼眶中:“如不是為了她,何須與你多言。”

這恍如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徹底將他壓垮。特彆是在婆子叮囑他好自為之後,否則隻能進宮去做王振後,他更是難過到了極點。皇上這樣睚眥必報的性格,在占據絕對優勢的前提下,還願意放他一馬,連謀逆大罪和奪妻之恨都不計較……原來真是李越,原來真的是李越……帝王的強權,不能摧毀他的脊梁,而來自心上人的徹底否定,才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自戰敗後,汗廷再也不能遷移到草原腹地,而從九邊到北京本就不遠,密探沿途換馬遞送情報,更是快捷。四日後,朱厚照就收到了探子的回複。在看到“張彩淚流滿麵,難以言語”之言,他的心才終於落定下來。《孫子兵法》有雲:“上將伐謀,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雖然不怕他翻起大風浪,可要是能兵不血刃地訓狗,不是更好嗎?更何況,還是張彩這條好用的獵犬,既不會唯利是圖,又為情義、親情的鐵鏈緊緊束縛,不能越雷池半步。

說來,李越教會他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情之甜,情之苦,情之酸,情之痛,他都從她身上一一學到、體味,他也能將她施加於他身上的手段,熟練地用出來,確保自己的統治穩如泰山。可為何,明知她是什麼樣的伎倆,卻依然無法掙脫情網?

他用詐死的辦法來試探她,試探群臣。得到的結果,卻讓他的心越來越寒。他甚至開始後悔於這樣的試探,為何要這麼做呢?他已然大半月不曾上朝了,平日裡那些滿口忠君愛國的人,現下唯一打算做的,就是努力將自己的人送到他身邊來,想儘辦法將他刺激而醒,好讓他依他們的心意,確定下一任繼承人。即便連大九卿也是如此,他在初初大驚之後,亦回過神來,民貴君輕,國貴君輕,他們在乎是政權的安穩,在乎的隻是有人來當這個皇帝,至於這個人是誰,大家其實並不怎麼看重。

至於他的妻子和母親,夏皇後身陷偷/情局中,已經徹底廢掉,連乾清宮的門都不敢靠近,而張太後……他一直在想,如果是朱厚煒躺在這裡,她還會這麼不作為嗎?她會不會不顧一切衝到他身邊來,照料他,想儘一切辦法治好他?

他的性子,與平常人不同,越到了絕望之時,反而越不會收手。李越迄今還沒有什麼大動靜。他甚至忍不住笑出聲來,為何不將一切都打碎,徹底毀滅他無謂的妄想呢?

他又一次叫來劉瑾:“答應江彬的條件,叫他入宮吧。中秋佳節將至,我們父子也該一會了。”

劉瑾一窒,他覺得自己是真的要完了。

之前宮中傳召多次,但手握重兵的平虜伯江彬找儘了各種理由,甚至言稱為父皇在民間四處求藥,心急如焚,不慎從馬上跌落,摔斷一條腿,所以無法入宮。江彬剛開始聽到這樣的消息時,也是忐忑慌亂居多,可後來隨著各方勢力陸續來拉攏他,他漸漸就鎮定下來了。天子無子,隻能以小宗入大宗。可到底選哪家的小宗,這就有說法了不是。

劉瑾和錦衣衛如今鋌而走險,不就是為了這個。不過,劉瑾他們也知道,光憑他們這幾個人,要矯詔是難於登天。內閣正在積極動作,力圖與勳貴、團營達成一致,來控製局麵。蕭敬等人,也在宮中努力說服張太後,希望她能邁出一步來,主持大局。這個時候,劉瑾當然也繼續強有力的軍隊在背後支持。這才是劉瑾馬不停蹄召江彬入宮的原因。

江彬起先不入宮,一是不確定朱厚照的身體狀況,二是不想進去之後萬一一招不慎,淪到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下場。而等他在佛保那裡得到確切消息後,他就又換了一副姿態,皇上真的要死了,文官和宦官開始爭權奪利,那他這個手握重兵的武將,不就可以漫天要價了。他開始在等,等看那邊能給他更多的好處。

沒想到,還是劉瑾更沒有底線一些,這才幾天,他居然都應下了。江彬在大喜之餘,又覺得他答應得太爽快了,會不會有詐。萬一把他弄進去,把刀架在脖子,那時他說什麼也沒用了。而他手下的許泰,卻勸他答應劉瑾。

許泰道:“江哥,那群士大夫畢竟與太監不同,他們是滿口仁義道德,名正言順啊,一旦他們站穩了腳跟,還指不定找個什麼理由,將咱們趕回到九邊去。可太監不一樣,他們單憑自己,不能叫天下心服口服,隻能靠咱們在背後撐著。而且劉瑾那一把年紀,誰知道還能活幾天,他一死不就是咱們的天下了。”

江彬連連道有理,癭永道:“至於您的安危,就不用擔心了。我們都還在外頭,他敢怎麼樣。”

江彬心下存疑,半試探半玩笑道:“就怕我進去之後,又來一個王爺,給得好處比代王還要多,那時,兄弟們恐怕要換人做大哥了。”

劉暉怒道:“你這是什麼話!大家都是過了命的交情,難道在你心中,我們就是這種人嗎。”

許泰這時再也不講感情,反倒說起實利:“大哥需得守在皇爺身邊,才能保證遺詔如我們所願,這事誰去都不合適,隻有身為義子的您,才有這個資格。要是我們不聽話,您隨便改一句遺詔,我們不就都完了,該擔心的是我們才是。”

江彬一震,他如同飽飲了美酒,這就是身為皇權代理人的威力,隻要一句話,翻手為雲,負手為雨。他想了想道:“我怎會那麼待兄弟們呢?大家要是不信我,不如我們在歃血為盟立毒誓如何?”

眾人就此在關帝爺麵前發了毒誓,江彬這才準備趕在中秋前入宮。

而劉瑾一早就奉朱厚照的命令,將消息轉告給了月池。月池彼時正在服藥,她依舊是一身男裝,烏發高束,漆黑如墨,而麵頰卻是蒼白如雪,隻有嘴唇因藥汁的浸潤,鮮紅如血。

劉瑾緩緩開口:“……江彬,答應入宮了。”

月池的動作一頓:“你不是要堅持兄終弟及嗎,怎麼也變卦了。”

劉公公都快要演不下去了,但該說的還得說:“內閣苦苦相逼,我們也沒法子。我們這點人馬,在宮裡打打鬨鬨還行,要是出去,還不夠人家一碟菜。這時隻能靠江彬了。再說了,代王給得也不少了……”

月池不動聲色道:“那你們打算怎麼做?”

劉瑾道:“關鍵還要靠你了。代王是代簡王朱桂的後裔,離帝室的血脈太遠,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的兒子過繼給皇爺。可憑什麼要過繼他的兒子,我們即便說出花也無法服眾,隻能你站出來。”

月池恍然,她的身份、名聲,和朱厚照的關係,一旦她站出來開口,質疑的聲音就會小上許多。

月池一哂:“真是坦誠啊,老劉,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答應了你們,我能有什麼?”

這一言,將劉瑾都嚇了一跳,他萬不曾想到月池竟然答應了,連表情管理都有些失控。月池反倒好笑起來:“怎麼,你不是一直盼著我合作嗎,怎麼我答應了,你反倒不高興了。”

這話又將劉瑾嚇得出了一身白毛汗,他忙道:“你要是真的答應,咱家自然喜不自勝,可你突然表現得棄情誼於不顧,倒讓咱家不得不疑心起來。你不會,還想著鋌而走險吧。”快說你是啊,他媽的,真是報應,他是上輩子殺人如麻,這輩子當雙麵細作。

月池歎了口氣:“實不相瞞,前幾日時,我真的想等著,看不看有沒有轉機,萬一皇上醒來了呢,萬一有人發現他身上的奇毒呢。可沒想到,都半個月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看來是真的沒救了。彆說我們倆沒成親,即便是成了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的道理,你沒聽過?三條腿的□□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難道還不好找嗎?”

劉瑾:“……”真的好絕。

他默了默道:“你能這麼想得開,我很高興……真的……”

月池悠悠道:“不必這麼苦著臉,你放心,我也不會漫天要價的。我的報酬,你們分兩步給。憑擁立之功,我要入閣。”

劉瑾這時又覺得有詐了:“這要潑天的大功,你就隻要入閣?”

月池道:“一口可吃不成一個胖子。我倒是想做內閣首輔,可年資不夠,也無法服眾。還是先入閣,等過上幾年,新帝站穩腳跟後,再擢升我為內閣首輔吧。”

劉瑾不敢置信道:“人走茶就涼,過了幾年,新帝站穩腳跟,誰還搭理你。”所以想想現在這個吧,至少這個喜歡你啊。

月池道:“他即便站穩腳跟,欲崇本生父母,也得靠人在外朝說話吧,代王難道真的安心,將皇位讓給兒子?”

劉瑾:“……!!!”真的是牛的不能再牛了。

月池盤算道:“迎立新帝時,來一波大清洗,欲崇本生時,再來一波大清洗。這才叫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而你就負責廣選美人,多給新帝服用西藏密藥。你知道我說得哪種。咱們內外聯手,把持朝政,這不比生個兒子來得順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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