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瑾發自內心地想確認:“您的前生,究竟是乾什麼的?”
月池道:“你不是早有猜測,何必又來問我。”這半個月,劉瑾時不時來一句試探,她起先不解,想通之後就頗覺好笑了。
劉瑾期期艾艾道:“那您,是怎麼到這兒來的呢?”
他突然這麼問,倒把月池問愣住了,她心念一動,卻知這是一個擾亂他心神的好時機。她於是道:“當然是因為他們朱家造孽太多。你可知女皇武則天因何降世?”
劉瑾一臉茫然:“不知道。”
月池娓娓道來:“當日唐太/祖、唐太宗都是隋朝臣子,後來起兵謀反,篡了江山。雖是秉承天命,但殺戮過重,又有傷殘手足種種惡事。隋煬帝並各路煙塵抓住他們德行有虧一點,齊齊在陰曹控告唐家父子種種暴戾荼毒之苦。閻王因此上奏天庭,但眾神商議之後認為:‘與其令楊氏出世報仇,又結來生不了之案,莫若令一天魔下界,攪亂唐室,任其自興自滅,以彰報施。’【1】”
劉瑾瞪大雙眼:“所以,那天魔,就是武後?!”他媽的,這不是宮廷政變,夾雜輪回轉世嗎,這會兒又摻和上神話故事了。
月池微微闔首:“那時正逢心月狐思凡,所以索性就派她來人間走一遭。唐太/祖、唐太宗作孽不淺,而咱們的太/祖爺、太宗爺,特彆是英宗爺,也是做了不少大事啊。幸好有先帝仁德,這才減輕了報應,否則,要是換則天陛下來了,你還有機會在這兒說話?”
老劉已經完全被唬住了,月池道:“不用害怕,女皇隻是殘殺李唐宗室,可是愛民如子,史書上不也有‘政啟開元,治宏貞觀’的美譽嗎?我亦是如此,隻要太宗、英宗一脈絕嗣,就已承天命,報應不爽了。”
劉瑾霍然抬頭:“絕、絕嗣?!”
月池道:“正是,他們害多少人斷子絕孫,如今也該輪到他們,嘗嘗無人尊奉宗祠的痛苦。所以,你不必如此害怕,代王乃是太/祖的後裔,你選他,正是對的呢?”
劉瑾心中亂如一團麻,這要是朱厚照真的死了,他聽了這番話定是信心百倍,可他媽的,他活得好好的啊,說不定他的竊聽高手就在哪個疙瘩蹲著呢。這到底是什麼回事,還是李越又在蒙他?可這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她自己又是那樣的人……
他正苦苦思索間,就聽月池道:“回魂了!彆害怕,我叫他們製了新式的月餅,咱們正好嘗嘗。”
劉瑾沒好氣道:“中秋還沒到,你倒有閒心吃這些來。”真不知道她是坐牢的還是乾嘛的,天天不是要這個,就是要那個,關鍵是聖上還叮囑,不可虧待她了。
月池失笑:“中秋時隻怕就要大位更迭,到時大家吵得估計連飯都吃不下去了,哪有時間嘗這個。還是咱們倆先慶祝吧。”
果然就有人送了月餅進來,月池咬了一口,正是蛋黃月餅。她專程轉過來遞給劉瑾看:“瞧瞧這餡兒,真是噴香,正應了那句詩,怎麼說來著,小餅中有酥和飴,豔如西湖半壁紅。【2】快,嘗嘗吧。”
劉瑾食不甘味地吃完了整個餅,渾然沒有注意,在聽到這句話後,一旁侍膳宮人眼中的精光。
老劉最後一腳深一腳淺地離開了。他在東暖閣門口徘徊日久,連邁進去的勇氣都沒有。楊玉亦在門口徘徊,一見他來就問道:“怎麼樣,事是不是了了?”
在紫禁城的中心,提著腦袋乾這種事,他的心理壓力也很大啊。
劉瑾奇道:“那是你手下的人在聽,你來問我。”
楊玉呸道:“這等密報,自然是直接上稟,我豈敢中途偷聽。”
劉瑾陰陽怪氣道:“喲,您這等忠心耿耿的臣子,皇爺是最信重的了,怎麼不就在裡麵等著皇爺親與你說呢。”
楊玉被他堵得一口氣接不上來。他正欲反唇相譏,就見自己的手下灰頭土臉的從裡麵出來。三人麵麵相覷,都在對方臉上看到了一臉菜色。老劉已經忍不住開始打擺子了,而楊玉看到他們這個模樣,心裡也明白了幾分,他哆哆嗦嗦開口:“……完了?”
劉瑾沒有搭理他,他悄悄走到門扉前,細細聽著裡麵的動靜,果然聽到了,壓抑的慟哭聲,仿佛要將心肺都嘔出來。
劉瑾已然是麵白如紙,再也沒了同楊玉較勁的勢頭:“這下是真的完了……”
這廂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而尚膳監那廂也是如坐針氈。尚膳監的主管太監,正是穀大用。他和他背後的禦馬監太監張永,素來與劉瑾不睦,兩方堪稱是死敵,一逮著機會,就想置對方於死地,可沒曾想,不過一場葬禮,劉瑾突然就把握宮內主導權,一下就占據了上風,還隱隱有要更換皇帝的預兆。這要是讓劉瑾做成了,其他人不知道,可他張永和穀大用一定是吃不了兜著走。
然而,就這麼一時半會兒的,他們還真沒辦法。
張永為禦馬監太監之首,禦馬監與兵部、督撫共掌兵柄,名義上是位高權重,可到了關鍵時刻,要調動大量兵馬,亦是難於登天,蓋因明代為了防止任何一方擅權,所以極重製衡之道,隻有皇上的聖旨一下,宦官和武官兩方手中的兵符合一,才能調動宮中禁軍——騰驤四衛。這就和直屬於皇帝的廠衛和錦衣衛截然不同了。可如今,皇上的聖旨一個字沒有,騰驤四衛的指揮使也沒有冒著誅九族的風險去攻打乾清宮的打算,就隻能眼看劉瑾在此“挾天子以令諸侯。”
正當他一籌莫展之時,主管尚膳監的穀大用傳來消息,言說乾清宮要的菜式有些奇怪,一下引起了他的注意。
張永默念道:“要鮮嫩的菱角,和魚做羹。還有魚羊鮮。”
菱魚羹,諧音不就是囹圄。至於魚羊鮮就更是一個暗喻。魚羊鮮或稱魚腹藏羊肉,這道名菜的發明者,叫做易牙,是春秋五霸之一的齊桓公最寵信的廚子。有一日桓公與易牙說笑,說自己嘗遍天下美食,卻獨獨沒吃過人肉,想來有些遺憾。聽了這話,易牙為了討好桓公,竟然將自己的親生兒子殺害,煮了一鍋肉湯獻給桓公。桓公果然大為感動,對易牙極為寵信,即便管仲諫言,桓公卻還是將易牙長留在自己身邊。
誰知一日,桓公得重病,易牙與另一個奸宦豎刁便密謀造反,他們擁立公子無虧,逼得當時的太子昭逃亡宋國,齊國因此內戰驟起,亂成一鍋粥。易牙等人堵住宮門,假傳君命,不許任何大臣踏入宮門半步。還是有兩個宮女乘人不備,越牆入宮。桓公此時已經餓得發慌,見到宮女連忙要東西吃。宮女便將易牙、豎刁引起的種種亂象告訴了齊桓公。桓公聞言後悔不迭,然而事已至此,無力回天,終於被活活餓死。
昔年桓公的遭遇,與今日的陛下,不正是如出一轍。張永感慨之餘,又深佩傳信之人的才智。他一想便知,如今乾清宮中,能有這樣的才華,還願意冒險傳這樣消息的,也隻有李越一人。劉瑾放出的謠言中,說他身染重病,沒想到,到了這個時候,他還能想辦法傳遞消息。張永於是想儘辦法,和月池取得聯係,誰知輾轉得來的第二波消息,卻隻有一個等字。
張永雖不解,可到底還是按捺著性子,輾轉反側了多日。好不容易,終於得來了月池第三波消息,結果又是這樣一句詩。
穀大用將那句詩翻來複去地念叨:“小餅中有酥和飴,豔如西湖半壁紅。這前半句我知道,是蘇東坡的詩,就是誇月餅的,而這後半句……”
張永可不是劉瑾,是正經內書堂讀出來的,他略一思忖就猜了出來:“這是一個字謎,西湖半壁紅,不就是一個江字。”
穀大用一驚:“江……江彬?!”
張永點頭:“他應該就是指江彬。”
穀大用先是一鬆,而後不解道:“他好巴巴地傳一句江彬做什麼?江彬要入宮,咱們可比他先知道。”
這下,張永也不解其意。兩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兒。穀大用也不由有些灰心喪氣:“張哥,依我說,咱們真不該費儘心思聯絡李越,費神不說,還耽擱了太多的時間。有這樣的功夫,咱們不如再去勸勸四衛那群人,說不定還有幾分勝算。”
張永搖頭道:“你不懂,這樣的事,留給內閣去做就好了,咱們的關鍵是要求一個名正言順。”
穀大用道:“那咱們應該像蕭敬一樣,去求皇太後才是。”
張永暗歎一聲:“蕭敬他們已經去了,咱們還能敵得過那些幾朝元老?更何況,就連這些幾朝的元老,都沒說動張太後站出來,依他們的心意行事,更何況是咱們。”
不,依李越的心機,這絕不會是一個字這麼簡單。月餅、江……
穀大用隻見張永突然一躍而起,狂喜道:“我明白了,是月餅,關鍵落在月餅身上!”
穀大用被嚇了一跳:“這月餅,怎麼了?”
他突然恍然:“月餅象征著團圓之意,難不成李越是想讓咱們拉攏江彬?”
張永搖搖頭:“不對,劉瑾挾天子以令諸侯,江彬手握重兵,他隻要不傻,都不會棄劉瑾而選咱們。這麼短的時間,咱們再把自個兒送上去,未免太冒險了。”
穀大用百思不得其解:“那這月餅,還能有什麼意思?”
張永臉上猶帶著喜意:“你還記得,太/祖爺在中秋時以月餅為號起義嗎?”
元朝末年,各地民怨四起,各路義軍紛紛揭竿而起,朱元璋欲聯合各路人馬,給元軍致命一擊,但官兵搜索嚴密,消息難以傳遞。軍師、活神仙劉伯溫就想出一個妙計,將“八月十五夜起義”的紙條塞進月餅裡,這才成功聯絡人馬。
穀大用想通之後也跟著拍案叫絕,而頃才回過神來:“那李越的這個意思,是叫咱們起義抓江彬?”
他越想越覺得可行,江彬在外頭是人馬眾多,可進了宮是什麼兵刃都不能帶,更何況,他還摔瘸了一條腿。這要是拚一把,或許真的可行。可他又不由想到以後:“抓住了江彬,又待如何。咱們總得想個對策。總不能李越說什麼,咱們就和提線木偶似得照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