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太後奇道:“這麼說,他們都有自己的小心思,隻有你是一心為了皇上著想了?你也是文臣,難道不和你的師長站在一處嗎?”
月池一窒,半晌方掙紮著道:“您問皇上因何而病,臣雖然羞慚,卻不敢不說明實情。正是因臣命懸一線,皇上日夜守著臣,這才積勞成疾。乾清宮為何一點消息都傳不出去,外頭人為何不能進來陛見,這都是聖上下的旨意,為得是保全臣的清名,沒曾想卻給了歹人可乘之機……”
她的語聲還算沉穩,可屋內每個人都聽得目瞪口呆。金夫人指著她,哆哆嗦嗦道:“你、你……”
月池深吸一口氣,旁人的目光,此言說出的後果,她再也顧不得了,她隻是長歎一聲:“人心都是肉長的啊,整整十六年了。皇上最愛的花是白牡丹,最愛的酒是葡萄美酒,最愛的書是那些古今奇譚,最愛的馬是那匹叫絳采的小紅馬,最愛的消遣是外出遊樂,最愛的顏色是紅色和寶藍色,最愛的食物……”
說到此時,她卻忽然卡了殼,默了默才繼續說:“他以前常吃辛辣之物。可我的身子不好,他便陪我吃淮揚菜,這麼些年下來,口味反而越來越淡了。”
殿內此刻已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月池再次仰起頭,她的眼睛明亮如星:“臣不敢欺瞞老娘娘,到了今日這個地步,什麼女主乾政,什麼文官權勢,什麼身家性命,臣是都不想了,也都不要了。我冒死逃出來,冒死和您說這些話,為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皇上的安危。如若他真的救不回來了,我也不能讓那些賊子糟蹋他的心血,戕害他的母親,我要替皇爺,確保您能安享晚年。”
“您知道嗎?皇上其實一直都很在乎您。他時時和您吵,時時拿張家的安危來要挾您,隻是想您多關注關注他。他不想,您把張家看得,比他還重要……他覺得您一直不喜歡他,比起蔚悼王,您更寧願他去了……”
張太後聽到此,已然是涕泗橫流。她哭喊著道:“哀家不是有意要和他吵得。隻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娘家和骨肉,她哪個都不想舍。骨肉是皇帝,她隻是想讓兒子多看顧看顧娘家而已啊。
她終於信了月池,聽從她的勸告,寫下兩道懿旨。一道是過繼嗣子,一道是抓捕江彬。
就在她準備蓋上金印時,忽有小黃門闖宮。他一麵跑,一麵叫嚷道:“啟稟老娘娘,皇上已然醒轉,急差奴才來,叫您切莫擔憂,還讓奴才召李侍郎回去呢!”
月池一驚,她翻了個白眼,終於坐不住了。張太後的動作一頓,又是滿麵驚疑,不由望向月池。
月池道:“緩兵之計罷了。您被他們這種手法騙得還不夠嗎?如皇上真的醒了,有一個嗣子也不會有壞處,可如是這些人矯詔,那等於斷了他們的生理。”
張太後還是遲疑:“可他們已經知道你在這兒了,萬一他們鋌而走險……”
月池道:“您放心,沒了江彬,逆賊便沒了爪牙。有了嗣子,逆賊便沒了興風作浪的本錢。我待會兒就先回去,策反錦衣衛和東廠的番役,讓他們棄暗投明。”
金夫人問道:“這……他們會聽嗎?”
月池道:“名分已定,他們要是再不收手,就是板上釘釘的反賊,不是誰都想十族被夷儘的。”
張太後這才重重點頭,她道:“那哀家就將皇上的安危托付於你了。”
她即刻將金印蓋下去。小黃門剛一入殿內,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景。他大驚失色,尖叫道:“使不得,使不得啊。皇上真的醒了,奴才有聖上親筆書……”
月池喝道:“堵住他的嘴!”
沈瓊蓮身後的健婢一個箭步上前,死死將他按倒在地,又往他嘴裡塞了一塊手帕。小黃門嗚嗚咽咽,眼淚直流,這下完了。
就這樣,所有人眼睜睜看著,這兩道懿旨發出。月池拿著這兩樣法寶,隻覺心下大定。她好整以暇對大家道;“好,咱們這就回去,看他們還有何話說!”
她帶著一眾人,氣勢洶洶地殺往乾清宮。待她趕到時,弘德殿早已燒得直剩斷壁殘垣,而正殿的西暖閣也遭焚毀了一部分,黑煙升騰而起。月池看著滿地的人,端得是一驚。沈瓊蓮仔細辨認了一會兒,問道:“這是……騰驤四衛也來了?!”
月池挑挑眉,她隨意攔住一個人道:“張太監在何處?”
侍衛顯然是識得她,忙一疊聲地喚張永過來。張永見到她,亦是又驚又喜。兩人同時問道:“江彬在哪兒?”“李侍郎從何處來?”
月池一哂:“我自是從仁壽宮來。”
她將兩份懿旨交由張永,張永急急接過來一瞧,端得是大喜過望,他道:“甚好,江彬已然落網。有了這道懿旨,我們就不是提著腦袋辦差了。隻是劉瑾和楊玉那邊,懿旨上好像並未提及……”
月池道:“他們不過是癬疥之疾,如今騰驤四衛都到了,還能鬨出什麼大事。兵貴神速,您還是不要在此耽擱,儘快拿著懿旨,去抓捕江彬的同夥為要。皇上那邊,我去親自請旨處置。”
張永連連稱是,即刻調遣兵馬,準備出宮抓人。月池又問道:“皇上在何處,可有大礙?”
張永道:“皇爺已移駕昭仁殿,適才還醒了一會兒,隻是看著精神仍是不佳。”
月池微微闔首,她道:“那外頭的事,就交由您來,我去瞧瞧皇爺。”
張永道:“您直管去,這兒有我呢。”
月池緩步進入昭仁殿,這裡亦因火災蒙上一重煙塵。太監們緊急蒙上一重重紗帳,遠遠望去如輕煙一般。月池越過重重帷幕,來到朱厚照的塌前。
他原本在閉目養神,聽到腳步聲,才睜開眼來,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你來了?”
月池欲語淚先流,她輕撫他的麵龐道:“我來了,都是我的錯,才害您受了這麼大的罪。”
朱厚照張口欲言,月池忙掩住他的口:“先彆說話。您的嗓子都啞了。”
她轉身倒了一碗水,又將朱厚照攙起來。朱厚照靠在她的懷裡,竟覺有些頭暈。他不曾想,隻是病了一場,竟能教她的態度,有這麼大的逆轉。他就這麼就著她的手,一口口將水喝下去。
月池柔聲道:“現下感覺好點了嗎?”
朱厚照點點頭:“好多了。”
月池忽然一笑:“這就好多了?不多裝一會兒嗎?”
朱厚照一驚,他麵色不變,依舊有氣無力:“裝什麼?”
她笑得花枝亂顫:“你該不會真以為,我看不出來吧。差人圍了乾清宮,虧你想得出來。隻可惜,百密一疏,男人啊,到底改不掉自己的劣根性。你為何要差兩個宮人服侍我,劉瑾慣用的不該是太監嗎?還有,在我落紅不止後,又為何費勁專程找個醫婦來看我?十萬火急的時候,王太醫都不敢解我的衣裳。要真是劉瑾作亂,他還會在意彆人來瞧我的身子不成?也隻有你,才會抓住這些不放。要讓我相信你死透了,還不如找人來扒了我的衣裳,我就信你是真的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