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饒伊百計奈何天(1 / 2)

貴極人臣 姽嫿娘 9243 字 10個月前

然而, 這個嘴裡說不疼的人,卻沒過一會兒就暈了過去。那一刀正中脊背, 他的血流如注。兩個人的手竟然都按不住。暗探已是六神無主, 月池道:”還愣著乾什麼,叫葛林啊!”

等朱厚照再次醒來時,已然不知今夕何夕了。夜色如輕紗般籠下來, 微風從窗外拂來, 滿室燭火閃爍。他趴在床上,略一動作, 就覺背上傳來鑽心的疼痛。他此時才發現,在自己的寢衣之下,是包得密密實實的一圈繃帶。昏迷前的記憶, 如朝陽破開霧靄一般, 齊齊湧上他的心頭。他忙抬眼打量,紗幔飛舞,如春陽下的新柳,而在紗幔之下卻是空空如也。

又隻有他一個人, 被丟下了……他先是驚愕,隨即是麻木, 緊接著是空洞,而在空洞過後卻是深深的怨恨。他用腳趾頭想, 都知道李越是乾什麼去了。無非是拿著他的傷, 大作文章, 將懿旨全盤落實,將他的左膀右臂全部斬去。他為救她而傷,卻又給了她翻盤的機會。

他的心就像針刺一樣,沒有一個人, 能經受這樣一遍一遍地拋棄和折磨,還能保持初心如舊。他又不斷反複問自己:“她為什麼要這麼對我?是不是不論自己做什麼,換來得都隻是毫不留情的利用和榨乾價值後的棄如敝履?”他真想知道,真想將她的心挖出來問個明白。

他甚至開始懊悔,不該輕信她在母親麵前所說的那些鬼話,以至於放下戒心。那是天底下最鐵石心腸的人,他怎麼能指望鐵塊融化,頑石點頭。他早該祭起熔爐,拿起斧鑿……他有心叫人,卻覺自己這個可憐巴巴的樣子,委實叫人難堪。他掙紮著想要起身,然而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終於在內側看到了那個,他以為決不可能在此處的人……

她就在這麼靜靜睡著,搖曳的燭火跳動在她的臉上,更顯得她不似人間所存。他不由想起了,那些看過的話本。多情的鬼魅狐女,就是在無人的夜晚,披著漫天的星光,悄悄來到無知書生的身側。他甚至想伸手碰碰她,看看這究竟是活生生的人,還是他魔障入骨的幻象。觸手是溫暖柔軟的,他卻像是被燙了一樣縮回手來。

他仿佛墜入了一個奇詭瑰麗的夢境裡。他是在海中掙紮許久的溺水者,凍得嘴唇青紫,瀕臨死亡的邊緣。可就在這時,一塊木板飄到他麵前,他情知這塊薄薄的木片,經不起風浪的摧殘,即便攀爬上去,最後也隻不過苟延殘喘而已。可心底最深沉的欲/望戰勝了一切。他艱難地翻上了木板,身下仍然是黝黑的海水,可頭頂卻是漫天的星鬥。

星星也似被水浸洗過,散發著明亮溫暖的光輝。他的身下是灩灩銀波,頭頂是耿耿星河。理智仍然在叫囂,他的本能在不斷提醒他,這要麼陷阱,要麼有隱情,可他畢竟是一個男子,沒有任何一個男子麵對此情此景,還能鎮定如常……

她的額頭光潔,眉眼沉靜,他的手輕輕劃過她的鼻梁來到她的嘴唇前。他還記得她小時候,永遠是唇白如紙,隻有在服藥或飲酒時,這如落花般單薄的唇色才會變得紅潤,她的兩頰也會浮現胭脂般的紅暈。那時就像在黑白之間點上朱砂一樣,宇內都因此亮堂起來。他輕輕摩挲著,顯然這樣的力度,遠不至於使其浮現那樣醉人的明麗。他不可遏製地想到了上次,想到了在仁智殿的小角房裡,他們像兩棵樹一樣交纏在一起,有說不儘的纏綿之意。

可就在將要觸及的一瞬間,他卻打了個激靈,在躊躇良久之後,仍選擇退回去,隻是眼巴巴地望著她,忍不住長籲短歎。到了最後,他實在看不下去了,乾脆背過身去,開始默念心經。以前人不在時,他隻能孤零零地念經,可沒想到,如今人就在他身畔,他還是隻能孤零零地念經。

隻不過,他才念了幾句,就覺身上一重。原先他以為昏迷不醒的人,卻將他生生掰過來。她睜開眼,滿天星鬥都在她的眼底。他不敢置信地望著她:“你怎麼……你裝暈!”

她翹了翹嘴角,眼中有疑惑,亦有心驚:“我倒是不知,您竟有做柳下惠的本事。是轉性了,不想了?”

他先覺局促,而後卻坦誠:“非是不想,而是不敢。”

他不敢,世上還有他不敢的事嗎。月池不解:“為何?”

他笑道:“你聰明絕頂,難道不知道,我為何不敢嗎?”

這下換做她愣住了,她當然知道是為什麼,他既不在乎貞潔,也不在乎禮教,他隻是……越愛重她,就越不敢輕慢了她。他想著,世上所有正經的女子,都想要明媒正娶,洞房花燭,對女子來說,名分就是她們最大的保障。可殊不知,她既不在乎名分,也不想要保障,她恐怕是全天下姑娘裡,最不正經的一個了。

不久前在此地的劍拔弩張如輕煙般散去,他們之間的氣氛既似往常,又不似往常。調笑之中,始終有一根弦緊緊得繃著。

她失笑:“何必想那些虛無縹緲之事,及時行樂難道不好嗎?”

她撫上他的傷處,將他的滿腔疑慮堵住,問道:“還疼嗎?”

他先是點頭,接著又搖頭,最後隻含笑望著她:“你既留在這裡,那又怎會是虛無縹緲呢?”

她又沉默了,他的笑容在她的沉默中凝固,最後消失。他直勾勾地看著她:“你還是不願?你既然不願意,這又是在做什麼,既不下毒,又不嫁人,難不成是想上天嗎?”

月池半晌方道:“你應該知道,這是兩碼事。”

他慍怒道:“可朕看不出有什麼區彆!”

月池不由莞爾:“就像你一樣,既布置暗探防著我,又在千鈞一發替我擋刀,怎麼,你也有病嗎?”

朱厚照一時語塞,他怒氣衝衝道:“你直到今日,才知曉朕有病嗎?”

月池挑挑眉:“也對,我早該想到,要不是腦子有病,又豈會看上我。”

“你!”他沒有繼續和她爭執下去,而是冷冷道,“你還沒有回答朕的問題。李越從不做賠本的買賣,肯在這樣的緊要關頭留在這裡,總不至於是真的心有所動吧。”

他的話裡藏著小心翼翼的試探,而她望著他,卻是一聲苦笑。她道:“你娘來了,你又緊緊抓著我,我不能叫她再看到你背上的新傷,再出岔子,索性躺下來。她見到這種情景,覺得辣眼睛得緊,嚇得馬上跑了。”

朱厚照一愣,他不敢置信地看著她:“……那劉瑾和楊玉那些人呢?”

月池攤手:“主力隊伍,都被你娘以你的名義下令抓走了,目前內閣已然差人去清查他們的家產,找出同黨。就等你醒來,一一處置。”

朱厚照一窒,他怒極反笑:“好啊,就這麼一會兒,你真是將天都翻了一個個兒了!”自己躺在這兒,摘得乾乾淨淨,然後把他母後推出去。彆說他昏著,就是他醒著,一時半會兒也按不住了。

月池扯了扯嘴角:“老娘娘是認定了我這個女婿,我也是為她分憂。”

朱厚照隻覺眼冒金星:“狗屁女婿,你是兒媳婦!”

他胸口不住地起伏,又覺在此刻爭這種事不大對勁。他憶起剛剛的情形,咬牙切齒道:“怎麼,你就是怕將我活活氣死了,所以給點兒甜頭糊弄嗎?”

月池久久凝視他,亦是不答反問:“你聰明絕頂,難道不明白,我選擇做或不做的緣由嗎?”

他一怔,他道:“我當然明白……隻有到了生死一線的抉擇,我們才能看到彼此的真意。可阿越,你做得太過了。”

他的語聲沉沉,月池偏過頭:“你不是也嫌棄他們。既然不中用,為何不索性換一批呢?”

朱厚照一哂:“換一批容易。可你要明白,你的所圖,再換多少批人,也不頂用。”

他溫熱的呼吸就在她耳畔,他呢喃道:“你怎麼能妄想去扭曲人性呢。人性本私,人性本惡,再換多少人,結果都是一樣的。”

月池道:“這也是你這次的所悟嗎?”

他讀懂她語中的諷刺,卻並沒有惱怒,他仰頭道:“是啊。朕想找出一批忠心之人,都不可得。你卻是想找出一批背叛同袍之人,不是更是癡人說夢嗎?”

“你應該比誰都清楚,儒家的愛民是為了什麼,先將豬養肥了,再以鈍刀子割肉,才不會無肉可吃。他們寒窗苦讀幾十年,絕大多數人,都隻是為了完成由肉豬變成屠夫的轉變。可你站出來了,你不僅要讓屠夫把腹中的肉吐出來,還要催逼他們為豬謀福祉。是有一群傻子,願意跟隨你,可他們跟隨你,是覺竭澤而漁不可取,他們隻是想回歸平衡,回歸到肉豬尚能活命,屠夫盆滿缽滿的時候,他們不知道你已經瘋了。可如若等他們發現,你背離了該有的立場……沒人會像我一樣保護你,包括你那些師長亦是如此,他們會毫不猶豫地丟掉你,就像丟掉長了倒刺的刀刃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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