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饒伊百計奈何天(2 / 2)

貴極人臣 姽嫿娘 9243 字 10個月前

他緩緩伸出手來攬住她,他們靠得更近,仿佛心亦能貼得更緊一樣。她甚至能聽見他的心跳聲,她仿佛又回到了韃靼王帳之中,暴雨打在帳篷上,而她蜷縮在帳篷裡。

她沒想到,驚濤駭浪過後的他們,居然還能靜靜躺在這裡說話。她聽著他的心跳聲,半晌方開口:“我沒你想得那麼傻。吾有三寶,持而守之,一為嚴刑峻法,二為聖賢之道,三乃利鎖名韁。”

朱厚照道:“前兩者,是洪武爺用過的舊方。剝皮食草,重典治國,訓導百官,弘揚善行,可即便在洪武一朝,結果也不儘如人意。”

月池斂容道:“可第三寶,或許能減輕這種你死我活的局麵。屠夫不是為了殺豬而存在,他們隻是想吃肉而已。他們隻要退卻一步,給我一個做大肉餅的機會,就會發現一切都有變化……”

他像是被她的天真逗笑了,他的胸口震動著:“能有什麼不一樣,人性的貪欲,本就是無窮無儘的。你就是將肉餅做得比天還大,他們依然隻會給庶民留下隻夠果腹的一口而已。”

她被他的傲慢刺痛了,高高在上的統治者,將人民的力量視作無物。他以為,我們隻能永生永世,俯首帖耳嗎?她直起身來,道:“我以為之前各地此起彼伏的叛亂,能教您學一個乖,卻不想還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水往低處走,人往高處走,沒有人是生下來就要吃苦的,也沒有人是生下來就甘願為人做墊腳石的。隻要百姓生活改善,他們自會開始求變。”

他微怔,若有所思:“你說得對,人不能果腹時,會想謀生。能夠謀生了,就想發財了。發了財,便想有權,有了小權猶嫌不足,還想要大權。爭權之心一起,便會想打破等級,便會生亂。”

可爾頃,他卻笑道:“古往今來有諸多的盛世,文景之治、貞觀之治、仁宗盛治等等,可沒有一次發生過你所述的情形。難不成是他們國力不足。原因恰恰相反,愚民鑄就盛世,民弱才能國強。所以,你憑什麼認為,我們會給庶民站起來的機會呢?”

月池的臉色更蒼白了些:“……愚民之策。”

朱厚照徐徐道:“農業大興如何,商業大昌又如何?國政上嚴刑峻法,人君握權柄於上,經濟上收納重稅,損益貧富,大量官營,文教上,統一思想,卑民弱民,王權高居雲端,自會使民仰止,不敢越雷池半步。所以,不論庶民們如何晝夜勞作,絞儘腦汁,其所帶來的財富,都不會在他們手中停留太久。無財無權無智甚至無心,他們拿什麼來爭取?”

月池的耳畔仿佛響起一聲霹靂,她的雙手開始微微發顫:“你們連寸步都不願意讓,連指縫裡的米糧都不願意漏出來……那我算什麼,幫你們養豬的豬倌嗎?”

朱厚照道:“牧首一方,本就是你的天職。你之前做得就很好,適當約束宗藩、官吏,嘗試開關通商、興農治農,你本該見好就收的。”

她深吸一口氣:“你即便不想底下,難道也不想將來。長此以往,綱常名教禁錮人心,墨家之術停滯不前,就是經濟也始終無法更進一步,千秋萬代都是一潭死水……”

“我們本就不在乎。”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這兒除了你,我們沒人在乎這是死水還是活水,我們隻要確保,自己永居水之上就夠了。”

他無奈道:“你看,此地原沒有你的同道,你又怎能指望蚍蜉撼樹呢?”

他輕輕歎息著:“阿越,收手吧。”

她垂下頭一言不發,他看不清她的神色,良久之後才聽她開口道:“我還能收手嗎?”

她隻要有一點鬆動的意思,就足夠讓他欣喜若狂了。他忍著疼,掙紮著起身,緊緊抱住她:“當然能。隻要你想,隻要你肯退一步,咱們馬上就能從頭開始。咱們先成婚,接著我陪你回家,我們沿著運河,可以遍覽山水風光……咱們白日去看日出,傍晚去看晚霞,泛舟五湖,自在瀟灑。還有你的師父,我們也能去尋訪他的蹤跡……”

她就這麼被他摟著,僵硬得像一塊木頭。滾燙的眼淚沿著他的脖頸淌進他的心窩裡,他聽見她的聲音顫抖嘶啞:“可要是連我都收手了,他們又該怎麼辦呢。”

他勸慰她:“他們隻要能果腹,就心滿意足了。”

“可將來呢?”她似墜入重重迷霧之中,她沒有指望以獨木撬動整個世界,她以為她能有所助益,可他又告訴她,就連這點兒念想也是妄念,“外麵在進步,我們卻固步自封。落後,就要挨打。”

他不明白她為何會有這樣的想法,他拍著她的背道:“怎麼會落後,佛朗機人、暹羅人、天竺人、乃至倭寇,都在欣羨仰慕我們的富饒。”

她道:“如今是這樣,可以後呢?如若有一天,這些你瞧不起的蠻夷的工藝比我們更高超,大生產帶來的高效,足以將我們擊潰,到了那時,你又打算怎麼辦呢?”

“這怎麼可能。”他下意識否定,可在察覺她的顫抖後,勉強想了想道,“那再迎頭趕上不就好了。一旦察覺他們有奇技,就收歸天家,再作為籌碼,鑄造出新的梁柱。你要相信我們選定的繼承者,一定會像你我一樣。即便不成,兒孫自有兒孫福,你難道還能算到百年後?”

她這次的沉默,比過去都要漫長。他撫著她的頭發,等候她的回答。仿佛過去一個世紀之久,她方幽幽一歎:“我真想時間過去得快些。”

而他抱著她,卻笑道:“可我卻盼著,時光永遠停留在此刻。”

她怔愣片刻,隨即苦笑道:“可時光不會因我的念想而變快,亦不會因你的情思而變慢。我們隻能儘力,留下每一刻的回憶,日後即便再不相見,也不會覺得遺憾了……”

她忽然用力,將他推倒。他疼得倒吸一口涼氣。月池安慰他:“彆怕,很快你就不疼了。”

她摘下發冠,俯身吻住他。滿頭青絲散落,似情絲一樣纏繞在他的手臂上。他的腦中一片空白,緊接著就將她拽了下來。她摔倒在他的胸膛上,顯然也嚇了一跳,發出一聲驚呼:“傷口要裂開了!”

他的嘴唇遊走在她的發頂和額頭上,半晌方抽空來了一句:“這會兒一點兒都不疼了。”

月池:“……”

她的無語並沒能維持多久,他的吻如夏日的驟雨一樣落在她的臉頰上、脖頸上,在她的鎖骨處留下一個接一個咬痕。她蹙著眉頭,抓住他的頭發:“你是狗嗎?”

他回應她的是更深的一口,一切都發生得自然而然,他的手探進她的衣襟裡,觸到的卻是一層裹胸。他皺眉道:“你怎麼還裹著這玩意兒?”

他伸手就要去拉扯,卻被她按住。他仰頭看向她,臉上已全是紅潮,眼中蒙上了一層水霧,濕漉漉真的像小狗一樣。她忍不住笑出了聲,她在他耳畔悄悄說話。他滿耳都是她溫熱的呼吸,隻聽她道:“彆用手,用這裡。”

她的手指抵在他的嘴唇上,他感受到一陣難言的戰栗。他幾乎真要如她所做,可在觸及的一刹那,湧上心頭的卻是一陣一陣的涼意。她太熟稔了,熟稔得可怕。

他突然將她推開,彆過頭道:“現下還不是時候。”

月池捧過他的臉,她道:“可我覺得,這正是時候。”

朱厚照一窒,他終於忍不住發作了:“無媒無證,就在這裡?你把我當成了什麼,和你廝混的男寵?”

月池一怔,她不解道:“你怎麼會這麼想?”

朱厚照一字一頓道:“我們沒有成親就這樣,不是廝混又是什麼?還是說,你其實根本沒打算長久,還是和你過去一樣,玩玩就罷了。”

他與她一樣,始終都是搖擺不定。他如若全由理智主導,她或許早就可以了卻夙願,回歸永恒的長眠。而他要是全然感情用事,她也不至於如此辛苦,也能更進一步。可偏偏,他在最冷漠的時候,還維持著一絲情意,在最意亂情迷之際,也還保留一點清明。這就導致,他願意用血肉之軀為她擋刀,卻不願在立場上退卻半步。

她往日都不覺得如何,可到了此時此刻卻不免覺得有些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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