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儀覺得自己的尊嚴正被一寸寸碾碎。她為了李越拚儘全力, 她沒有期待過任何回報,可她沒想到,自己竟會得到這樣的下場。她為了李越不惜與自己的丈夫分道揚鑣, 正麵相抗, 她甚至願意犧牲自己來保住他。可如今,李越卻來告訴她,她傾情以待的翩翩少年原來是女子,她還和皇上在一起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在作繭自縛, 都在她在唱獨角戲。
她不可遏製地生出怨恨之意, 可當恨意如潮水一般湧上來時,她卻發覺自己壓根找不到可怨恨的對象。李越並未給過她任何暗示, 本就是她一廂情願的。婉儀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 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她本是溫婉柔和之人,卻因這樣的打擊鑽了牛角尖。她的雙目赤紅,嘴唇卻是青紫, 周身抖如篩糠一般, 半晌方道:“……高鳳說的那些話,你聽了之後,想必覺得既可笑又惡心吧。我還以為你是為了我,在和皇爺以命相爭……”
她的聲音漸漸低迷, 微不可察, 接著忽然又昂起頭, 聲音尖刻得如刀鋒:“你們既然要在一處,為何不從頭到尾都堂堂正正的!誰還能攔得住你們,誰又會攔住你們?!皇上呢,他為什麼不早點廢了我, 為什麼要讓我在這宮裡煎熬這麼多年,遭太後厭棄、遭宦官欺辱,父母見我跪九拜,開口閉口就是生子邀寵,我孤零零地像鬼一樣!”
她說到最後,已然是聲嘶力竭。她麵對月池歉疚的神情,忽然掩麵而泣:“你不用這個樣子,你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
她哽咽道:“可你為何要告訴我呢,你還不如給我一杯鴆酒!”她寧願死在甜美的夢中做一個糊塗鬼,也不願再麵對這樣血淋淋的現實了。
貞筠也因她的崩潰而痛苦不堪,可她卻不願讓月池遭婉儀誤解。她跪坐在婉儀身側,亦是泣不成聲:“姐姐,阿越不是那種人……她十歲就入宮了,她的作為你比誰都清楚。他們要是真能在一起,又何必等到今日……”
她深吸一口氣,終於說了出來:“何必等到你的心思東窗事發?”
蕭瑟的秋風在殿中呼嘯而過,紗幔如金蛇狂舞。婉儀的慟哭聲戛然而止。晨曦映照在她的臉上,她卻覺得渾身發冷。貞筠也是一驚,她望向婉儀,沒人能形容得出她的神情,空白、茫然、明悟、懊悔、羞愧、痛苦在她臉上交替閃現。她顫抖著抓住月池,握緊了她的手:“……是為了我,居然是因為我?!”
月池長歎一聲,她緩緩坐下,裙擺散開如一朵盛開的花:“何必執著過去呢。”
婉儀卻仍然情淒意切,難以自拔。她還沒來得及從戀情破滅中醒來,又為自己帶來的後果而悔恨。她整個人都蜷縮成一團,神情淒楚,仿佛化作了一尊隻會流淚的石像。
月池見狀長歎一聲,她輕輕攬住她,問道:“你聽過,摩登伽女的故事嗎?”
“天竺實行種姓製度,他們將世上的人,分為四個等級,最上層的是婆羅門,他們是僧侶,被譽為神的嘴,代替神在人間傳道。其次是刹帝利,他們被稱為神的雙臂,主管軍事政治等一眾大事。再次是吠舍,他們是商人,活在世上的目的,就是為了前兩個等級供奉財物,所以被稱為神的大腿。最後的一個等級是首陀羅。他們多從事傭人、工匠等職業,被視為低賤之人,所以叫神之足。而接下來我們要說的,摩登伽女就是一名的首陀羅。”
月池的聲音既柔和又平靜。婉儀像被淋濕的兔子,在溫暖的懷抱中漸漸平靜下來。她在夢裡,都沒想過此生能有和李越相擁的一日。在迷蒙的夢境裡,他也總是遠遠地望著她,一笑就離開了。如今多年心願終於成真,可她的心中卻隻餘無儘的酸楚。
月池繼續娓娓道來:“阿難是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相貌英俊莊嚴,有一日他隨佛陀去參加法會,卻在路上與師父師兄走散,來到了舍衛城。因為長途跋涉,他疲憊不堪,又累又餓。他看到井旁有女子在汲水,所以上前化緣。這個女子正是摩登伽女。摩登伽女一見阿難,便為他的容光所攝。她心生愛慕之意,迫切地想要幫助阿難,可又畏縮不前,因為她隻是首陀羅。按照法度,首陀羅既不能參與祭祀誦經等莊嚴儀式,更不能與上等級的貴人交往,甚至不可將水和飯食親自拿給貴人。阿難明白摩登伽女的顧忌,他說佛家講究眾生平等,你雖是首陀羅,可隻要有向善之心,一樣能夠皈依我佛,供給比丘飯食。”
“摩登伽女聞言大喜,因阿難的這一份平等之心,她對阿難的戀慕更深了,即便阿難離開了,她還是念念不忘。最後,她鋌而走險,讓自己的母親用魔咒迷惑阿難。阿難雖修行不夠,無法解脫,卻寧死不從。佛陀感知到弟子的苦難,急遣文殊菩薩前來救援。摩登伽女眼見留不住阿難,便想跟隨他離開。從此之後,阿難走到哪裡,她就跟到哪裡。阿難苦不堪言,於是向佛陀求助。”
婉儀本是大家閨秀,又做了一國之母,哪個僧尼敢和她講這等愛情故事。她聽著這從未耳聞的故事,慢慢入了迷,更覺感同身受。
她啞聲道:“……你是想告訴我,我對你的感情,就像摩登伽女對阿難一樣,隻會給你帶來困擾,到頭來也是一場空?”
月池搖頭,她繼續道:“佛陀聽了阿難的話,便來點化摩登伽女。他對摩登伽女道,‘阿難沒有頭發,你要是真愛阿難,也該為他剃度,要是你肯剃度,我就考慮讓阿難娶你。’摩登伽女聞言,不顧母親的勸阻,毫不猶豫剃光一整頭烏黑濃密的秀發。佛陀又道,‘阿難熟知佛法,你欲與他相匹配,必須也勤苦修持,直到修行與他相當,方可嫁給他。’摩登伽女待阿難的情誼是發自肺腑,在愛情的驅使下,她開始日夜苦修。可隨著修為的精進,她越發明白佛的道理,知道情愛不過是虛妄,她對阿難的執著實乃迷障。她跪在佛前懺悔,佛因此吸納她作為門徒。可其他個等級的人,卻不讚同佛這種行為。他們說摩登伽女不過是首陀羅,讓她入佛門,是一種侮辱。你猜,佛怎麼說?”
婉儀怔怔地對著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月池見狀微微一笑:“佛說,他為海洋,眾生皆是百川。百川入海後,便同成海水,眾生一入佛門,也是一律平等,再無高低貴賤之分。上層之人聽到佛的這番話,仍心有不服,卻不敢公開反駁。可沒過多久,摩登伽女卻做出一樁大事。”
月池凝望著婉儀,一字一頓道:“她證得了阿羅漢果的道果,她在佛法上的成就,甚至超過了她所心心念念的阿難。”
婉儀不由問道:“那阿難呢?”
月池聞言一哂,她與貞筠相視一笑,答道:“娘娘怎麼還沒了悟?於摩登伽女而言,阿難不過是引她超凡入聖的緣法而已。她因阿難走上正道,可阿難卻並不是她生命的一切,反而到了最後隻是她要堪破的魔障。李越於娘娘亦是如此。娘娘因對李越之情,走上了如今的道路。您在內慈濟宮人,在外支援邊關將士、救助女嬰,所活的人命又何止千百。您的功德,早已遠超李越,又怎麼能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而否定自己過往所有的努力呢?”
貞筠見狀緩緩道:“姐姐,沈先生願意傾儘全力輔佐你,宮內上下這樣愛戴你,可不是因為你喜歡李越的緣故。你早已不是在矮草中看不見天的斑鳩了。你乘著阿越帶來的風飛上了天,可卻靠你自己化身為了鵬鳥,在你的羽翼下,那麼多孤苦無依的姑娘,才能從這緊裹的小腳中,從這四方天裡掙脫出來,看到登高之望……你從來不是孤零零的,你一直有我們啊。”
貞筠終也掌不住哭了出來。姐妹倆相擁而泣。月池眼見她們如此,一顆高高提起的心終於落下。經這一場大哭,婉儀的情緒才安定下來。
她的目光在殿中轉了一圈,紅腫著眼道:“你如今被困在此處,說到底都是我害的,你真的……不怪我嗎?”
月池苦笑一聲:“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這是遲早的事,怎麼能怪你。說來,我還要謝謝娘娘。”
婉儀一怔,她道:“謝我什麼?”
月池道:“謝謝你一直以來的幫助和付出,謝謝你在我無力顧忌時庇佑貞筠,謝謝你曾經這麼喜歡李越。”
她的雙眼明亮如星子,婉儀不敢與她對視,再次垂下頭去,另一股莫名的情緒湧上心頭。她半晌方道:“你待人總是這樣好,可這世道,不是好人就會有好報。你平息明蒙兩地百年來的戰爭,又整治權貴宗藩,為破家流民爭得土地,留下一線生機。所庇佑的忠臣義士、底層士卒更是數不勝數。我所做的不過小事,李越才真正活人萬千。可這又如何呢,大慶法王畢竟不是西天佛主。你勸我不要因你而灰心,可真正讓我灰心的,從來都不是你。”
貞筠聽到此也麵露灰敗之色,她端詳著月池的妝束。她也曾無數次想過,阿越著女裝的樣子。她生得那麼美,妝飾起來一定會像仙女一樣。
貞筠想到她們剛入京的時候,那時她什麼都不會做,屋內屋外都要阿越來操持。她心裡過意不去,到了阿越的生辰,就想做一套女裝作為禮物。可那條綠羅裙,才縫製了一半,就被阿越緊急叫停……她忽然一驚,呆呆地看著月池。
月池失笑,她戳了戳貞筠的額頭:“傻丫頭,這會兒才想起來嗎?”
貞筠又忍不住放聲大哭:“想起來又有什麼用,這又不是我做得那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