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你們要廝混,哀家都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你還要怎麼樣?讓一個外男留在你的寢宮,還要叫他壓皇後一頭。這叫哀家如何能坐視不理。要麼你今兒就自個兒將他送出去宮,要麼就讓哀家來動手,送他橫著出去!”
朱厚照眉頭緊皺,他道:“您且等著時日,等過段時間之後,孩兒自會給您一個滿意的答複。”
而張太後卻似充耳不聞,仍叫嚷著要將李越拖出來。
月池聽著外頭的動靜,不由搖搖頭,戲過了,這怎麼可能瞞得住。果然不出她所料,朱厚照聽著這樣無理取鬨,終於起了疑心,他先是試探了一句:“母後素來不喜皇後,今兒卻願意這般鬨騰為她出頭。這是為什麼?”
張太後理直氣壯道:“哀家再不喜歡她,她也是哀家正經的兒媳,又於你有救命的恩情。再說了,我這也是為了你啊。”
這話騙鬼鬼都不信。朱厚照的心漸漸沉了下來,她擺明是另有打算。
他略一思忖,微微一笑:“是嗎?母後是為了我,從進來到現在,才反複強調了四次,要將李越趕出去。”
此言一出,張太後的額角立馬冷汗涔涔,她這般不自然的神態悉數落在朱厚照眼底。他連和她玩貓捉老鼠的興趣都無,直接一下釜底抽薪。
他嘲弄地挑挑眉:“那……要是要母後在留下李越和保住張家之間選擇一個,您會選哪一方?”
張太後是打破頭都想不到,他又來說這種話。她渾身一震,呆若木雞,驚恐地看著他。
朱厚照見狀,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我說呢,朕沒兒子不是一天兩天,朕因情誤事也不是一次兩次。您那麼多年都視若罔聞,怎麼今兒忽然義憤填膺起來。”
他望著母親慘白的臉,問道:“她答應了你什麼了?讓朕想想,你將她從這裡放出去,她官複原職之後,就幫你保住朕那兩個狼心狗肺的舅舅?”
這已是猜得八九不離十了。那日,婉儀和貞筠從乾清宮魂不附體離開時,張太後就得到了消息。她幾乎是一下就料到是什麼原因,當即氣得哆嗦:“一個男寵,居然敢舞到皇後麵前!這是要翻天啊!”
她立刻就要召婉儀和貞筠過來,可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下去。她對自己的兒子,還是有幾分了解,這要是大剌剌地下他的顏麵,把他的醜事揭破,還不知道鬨出什麼事來。正當她舉棋不定時,坤寧宮那邊卻傳來消息,說是方女史有生死攸關的大事,想麵承老娘娘。
話說得這般嚴重,張太後猶豫許久,雖不敢見她,卻還是願意讓手下的宮人幾經周折將貞筠的密信遞上來。誰知,這一讀之下,簡直要把她的膽魄都震碎了。
貞筠寫得是一封血書,上頭的語句更是字字血淚。
“皇上要皇後給拙夫執婢妾禮,還要強賜臣婦一紙休書……皇後覺得此乃奇恥大辱,李越又何嘗不是。如不是李越誓死不從,事態早已無可挽回……聖上為人君,卻對臣下存不軌之心;為人夫,卻對有救命之恩的發妻,如此薄情。此事一旦傳出,試問皇爺有何顏麵君臨天下?而且這麼多年,宮中都未有皇嗣降生,要是真的因龍陽之好,以墜宗祧。臣婦鬥膽,敢問太後百年之後,如何去見先帝?”
顏麵、皇嗣、先帝,這句都打在張太後的命脈之上。她隻覺腦際一陣眩暈,差點就栽倒在地上。左右連忙攙扶住她,而她在回過神後,這才鼓起勇氣繼續看下去。
“拙夫不願毀聖上一世英名,更不願淪為大明的千古罪人,故特來懇求老娘娘伸出援手。救命之恩,必當湧泉相報。他官複原職之日,就是張氏一族解厄之時。”
正是為了這句話,張太後才下定決心,多次遣人來探,等到朱厚照回來之後,立馬大鬨乾清宮。
她將真實的打算,裹在母愛的糖衣裡,希望能將她的兒子糊弄過去。可沒想到,他卻生生和她僵持至今,讓一切小心思都在天光下暴露無疑。
朱厚照還在笑著,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你們兩個,居然還能合起夥來算計朕……”
他霍然抬起頭,眼中精光四射:“可這下,西洋鏡拆穿了。你覺得,你們的如意算盤會如何?”
他幾乎是頭也不回地要離去,張太後大驚失色。她終於徹底崩潰了。她撲上前去,抱住了兒子的腿,嚎啕大哭:“彆去,彆去!算母後求你了,母後求求你了,那可是你的親舅舅啊!”
朱厚照被她緊緊地抱著。他明明稍稍一動,就可以輕易將她推開。可到了最後,他也沒有其他動作,而是緩緩蹲下身。
他按住張太後的肩膀,一字一句問道:“這世上還有想害死外甥的親舅舅嗎?”
張太後已是涕泗橫流,她看不清他的神色,隻能憑本能苦苦哀求:“他們知道錯了,他們隻是一時鬼迷心竅,他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朱厚照又是一笑:“可母後,他們是害死我,隻是知錯,您覺得就夠了?”
張太後囁嚅道:“……可你,到底平安無事啊,就不能再給他們一次機會嗎?”
他再也聽不下去了,這麼多年了,他以為自己早已習慣,卻不想到了再一次被舍棄的時候,還是覺得錐心刺骨。
張太後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再被他慢慢掰開。極度的驚惶攫住了她的心神,她拚命搖著頭:“不能,照兒,你不能這樣……他們有罪,他們要賠命,那就拿母後的命去吧!我去死行不行,放過你的兩個舅舅吧……”
殿中一時隻有她的哭泣聲,如泣如訴。良久之後,她才得到答複:“您也知道,您是我的母後啊。您是我的親生母親,我是您身上掉下來的肉。我怎麼敢讓您去死呢?”
幸福來得太突然了,張太後愕然抬起頭:“真的?那、那你的兩個舅舅……你……”
朱厚照眼中閃過幽光:“您不是把寶都壓在李越身上,舅舅能否得救,隻能看她的本事了。”
張太後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說了出來:“可你、你是皇上,赦免你的兩個舅舅,不就是你一句話的事情……”
朱厚照此時已然麻木,他起身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俯視她,和俯視其他人沒有什麼兩樣。
他道:“您也知道,朕是皇帝。您可以為了私情,背棄責任,背棄母子之情,可朕不行,朕不是父皇,朕絕不會為了這世上任何一個女子,把自己的規矩,自己說過的話,全部變成一文不值的狗屁。”
張太後愣愣地望著他,朱厚照譏誚一笑:“你們倆不是很厲害嗎,一個以死相逼,一個心機深沉。朕這就給你們發揮的機會,看看你們能如何在朕的規矩裡,盤活這局死棋!”
兩日後的傍晚,一身大紅官服的月池,終於趕在宮門下鑰前出了宮門。此時早已是深秋了,她穿過長長的禦道,橘色的夕陽將她的身影投在朱紅色的巨門上。她回望這巍峨的宮闕,竟有恍若隔世之感。終於……出來了……
而她離宮之後,沒有馬上歸家,反而是直奔內閣首輔楊廷和的府上。彼時,楊家全家正在用晚飯,聽到門房來報,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楊慎差點從椅子上蹦起來:“什麼!含章兄,太好了,他終於大好了!”
楊廷和卻是若有所思,皇上在這個節骨眼,放李越出宮,難道是已然下定了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