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劍拔沉埋便倚天(2 / 2)

貴極人臣 姽嫿娘 8174 字 10個月前

楊廷和付之一笑:“孩童頑皮是天性,萬歲幼時常帶貓狗來上課,有一次還帶了一隻鸚鵡。此皆乃小事,老夫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罷了。可若是聖上將毒蛇置於袖中,如不就地誅殺,豈非枉為人臣。”

月池聽得一愣,她很快就明白楊廷和話裡的意思。她忍不住發笑:“從來都是您勸我不要操之過急,怎麼今兒反而反過來了。”

楊廷和也笑:“老夫也以為今兒來得是急張飛,卻不知原來張飛也有轉性的時候。”

他歎道:“放心吧,若老夫真想操之過急,朝野上下早已天翻地覆。”

月池莞爾:“您素來鎮靜持重,誰人不知。”

楊廷和正色道:“可鎮靜持重,卻不是棄了風骨。就如我和你劉先生一般,他是疾風驟雨,重重責罰,我是春風化雨,細細教授,可目的不都是教你學好嗎?”

月池沉吟片刻,她幽幽道:“我明白了。隻可惜,您以為的好,在旁人眼中卻未必是好。”

楊慎聽到此處,終於按捺不住了。他剛開始聽得雲裡霧裡,直到這會兒才有些明白:“不少大臣都想鏟除奸佞,可因牽連太大,所以爹才想先除首惡,再徐徐圖之。而含章你,你卻不同意?這是為何?”

他忽然靈機一動:“你是擔憂,他們群起而攻嗎?你等等,我拿些東西給你。”

他起身匣中取了一疊卷宗,眼睛亮晶晶地遞給月池。月池心中若有所感,她翻開第一張,就是宮人之夫來狀告兩個國舅。

她難掩驚色:“原來還有你攪和在裡麵。”

楊慎清了清嗓子:“不止是我,光靠我一個可做不成,還有以中兄他們,都參與了。這有不查則已,一查方知,天下竟有這麼多冤假錯案,這麼多遭罪的無辜之人。如能以這些為據,難道還怕不能將惡人繩之以法嗎?”

月池將宣紙翻閱得嘩嘩作響,一家人的苦難,乃至一族人的血淚,都凝結在這薄薄一頁紙上。她的神態依然沉靜,語聲卻難掩疲憊。她看向楊廷和:“依我對您的了解,我還以為您會攔住他。這盤棋已經夠亂了,不能再將無能為力之人,全部拖到戰場上。”

楊慎一僵,他辯解道:“含章,你誤會了。我們將他們找出來,就是為了還他們一個公道嗎。我們……”

他一語未儘,楊廷和卻在適時拍了拍兒子的肩膀:“世非經過不知難,總不能叫他懵懂一生吧。更何況,這其中有一部分,未必不能派上用場。”

楊慎一驚,他的麵色陡然蒼白下來。

月池垂下眼簾,長睫微動。這世上的可憐人,一生活在上層編織的幻夢之中。他們以為是青天老爺,懲善揚惡,殊不知是派係之爭,拿來當槍。

她半晌方道:“沒用的。”

楊廷和微愣:“此話何解?”

月池道:“各方已然落子,棋局已經開始。而這上麵的人,連上棋盤開口的機會都沒有。朝廷講愛民不是真的愛民,講公義也不是真的公義。既然都為假,又豈能逆轉全局?”

“在此時此地,能左右最終走向的,也隻有利益罷了。”

楊慎瞪大雙眼,而楊廷和卻付之一哂,他道:“你們,都還是太年輕。”

他指了指自己的兒子:“他是未經風浪,當得比真金還真,而你是曆儘千帆,便覺如黃銅一般假。可這世上,黑白本就混雜,真假本就摻半。”

月池和楊慎同時抬起頭,他捋須道:“你認為,於腰金衣紫之人而言,民間疾苦不過是他們打擊政敵,謀奪利益的手段。可你卻忘了,在這些人中,仍有人將愛民公義視為最大的利益,將貪官汙吏視為最大的仇讎。”

月池心頭一震,她道:“所以,您不願讓?”

楊廷和失笑:“連王文公為了推行新政,都要宣稱‘民不加賦而國用饒’,何況是你我。讓自是要讓的,可底線,不可違背。”

月池抬眉道:“您的底線是什麼,除去奸宦奸臣,肅清政局,充盈太倉,回應民間疾苦?”

楊廷和道:“這並非一蹴而就之事,關鍵仍在聖意。”

月池恍然:“那一步,還是需從除惡開始。東廠、錦衣衛首當其衝,其後的罪人再斬幾個大頭。”

楊廷和沒有否認,月池一歎 :“我知曉您的苦心,在大人看來,這世上最難引導的是半大孩子,因為他們有足夠的氣力,卻缺乏眼界和胸襟。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的力氣,彆那麼大。”

在這個方向上,她和楊廷和其實走的是同一條路,她在宮內,所以從內政著手,搬出了張太後,壓得朱厚照不得不妥協,而楊廷和在宮外,所以自然是劍鋒直指,將劉瑾、楊玉、江彬等一鍋端掉。

她說得太過直白,剝去了君臣之義的溫馨來談此事,讓楊廷和感到些許的不適,可他嘴唇微動,卻仍沒有反駁。月池起身,她苦笑一聲:“皇上常拿一句話來問我,學生今日也想問問先生和賢弟。”

她緩緩道:“人活著,要不要吃飯?”

楊慎滿眼迷茫地看著月池,他答道:“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月池道:“人既然都要吃飯,那你端得是誰的碗?”

楊慎一驚,他與父親對視了一眼,目光轉為堅定,斬釘截鐵道:“我們端得是朝廷的碗,吃得是天下的飯!”

月池撫掌道:“說得很好。這天下之大,有長江,也有黃河。長江水清,黃河水濁。濁流泛濫,需要治理,那清流東衝西決、懷山襄陵,又當如何呢?用修,你不能既想端這碗,又嫌這碗不合心意啊。”

楊廷和如遭重擊,楊慎猛地望向她:“可、可那是謀逆啊!難道謀逆就不能叫聖上醒悟……”

月池不欲他說下去,她道:“皇上是天下第一等的聰明人,聰明人又豈會因噎廢食?總不能因為這次出了點差錯,就讓大水把他們全都衝走了吧。”

楊慎已是神思不著。而楊廷和在長吐了一口氣後,眼神複雜地看向月池:“當你在宣府以死相搏時,誰能想到,今日的你會說出這番話。”

月池一笑:“而我卻早在見您之前,就知您必會站在我這邊。您彆灰心,這碗也是要人來端的,怎麼端法也還沒個說法。這局沒有贏家,也就沒有通吃。連那起子小人都能一心一用,何況你我?”

楊廷和又笑出聲來:“你啊,人都還關在牢裡,你又能怎麼端住這碗?”

月池挑挑:“至少目前是我們兩手托住了,接下來,我就要去找第三人了。”

第一日晚上,又受了一天刑訊的劉公公心如死灰地癱倒在稻草上,昏昏欲睡。正在這時,他耳畔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喲,老劉,過得不錯呀。”

劉瑾一震,他睜開雙眼,不敢置信地看向那人,半晌方道:“真牛啊,這你都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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