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這一廂的成果顯著。而楊廷和那方卻是舉步維艱。當他在內閣中說出自己的想法時, 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激烈反對。
白發蒼蒼、性格剛直的劉健,幾乎是拍案而起:“東廠豎宦,乾涉朝政, 錦衣衛跋扈,魚肉百姓。如今, 他們更是犯下了滔天大罪!你身為元輔,不思如何為國除奸, 反來勸我們再退一步。”
他說到此處連連冷笑:“隻誅罪魁, 你還能說是為了安定政局,連東廠和錦衣衛都要悉數放過, 你這又是為了什麼?”
這是在直指楊廷和有諂媚之心了。這樣的反應, 早在楊廷和的意料之中。他長歎一聲道:“希賢公老當益壯,俠風義骨, 嫉惡如仇,令我敬佩不已。可您莫忘了,朝廷命官與江湖義俠終有不同。”
劉健一愣, 隻聽他說道:“義俠滿腔熱血, 殺人如砍瓜切菜,不計後果, 亦不想將來。可您是內閣次輔, 武英殿大學士,右柱國!您不能為一時痛快, 而置朝局於不顧。如因做得太激引起變故,該如何收場,您有想過嗎?”
在這間小小的值房中,不知出了多少秉國大策,可到此時卻是寂寂無聲。楊廷和麵上亦有喪氣之色, 可他仍在苦勸:“希賢公,非是楊某貪生怕死,而是威行如秋,紅衰翠減,仁行如春,萬物滋榮。我等為輔臣,更不可不慎啊。”
他說得十分懇切,他的意思雖未明說,但眾人也都能明白。在他們這些大臣眼中,東廠、錦衣衛都是奸臣賊子,可在皇上眼中那些卻都是他的左膀右臂。他們要借故連根拔起,皇上豈會舒服。楊廷和是想讓出這一份利,拉攏更多的盟友,來助他們先以肅清外朝為要。王鼇心中微有動容。然而,劉健與謝遷對視了一眼,心智仍是堅如磐石。
劉健緩緩地合上眼,過去的時光如走馬燈一樣,在他麵前閃爍而過。下定決心清查軍屯的他,被群小構陷在深夜崩潰的他,在金殿之上顫顫巍巍決定辭官歸隱的他,接到皇上大獲全勝捷報欣喜若狂的他,得知寧王之亂平定之後心頭大定的他,看到貪官冗員遭裁去之後老懷頗慰的他……由希望到絕望,再到枯枝之中萌生一點點新綠。
他突然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老夫常思當今遠不如先帝仁厚……”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一驚,謝遷道:“你這……慎言!”
劉健笑著搖頭:“我已是大半截身子入土之人。年少時也不是不為功名利祿,家族興衰動搖,可到了此時,早已心無旁騖、再無掛礙了。我常常思念先帝,可卻不得不承認,如仍在孝宗爺陛下,我恐怕至死,都等不到懲治貴戚,平定韃靼的盛況。”
謝遷一怔,他道:“先帝仁厚,當今果毅,弘治先要正德,正德方能弘治。”
他以年號喻兩主,一語雙關,精妙至極。在座之人都齊齊叫好,一掃適才焦灼的氛圍。
劉健的胡須抖動,他又看向楊廷和:“我明白介夫的顧慮所在。可你的作為,隻配做守成之君的臣子,而當不得中興之主的股肱。”
這樣的話不可謂不重,可楊廷和卻並未變色,而仍是靜靜地看著他。
劉健道:“這朝野上下,宮內宮外,無一日不在內耗。君臣博弈,文武相爭,臣子相鬥,都在這廟堂之上你方唱罷我登場。你們看看這滿朝的官員,對之前的韃靼危局一片茫然,對此時的民間起義視而不見。隻有當危在旦夕之際,他們才會被逼得做出一些改變。勳貴迭代,軍隊整頓、淘汰冗員、削弱宗藩等等新政舉措能行之於天下,不是因我等有翻天覆地之能,而是因我們的對手亦知趨利避害,明白不能竭澤而漁、殺雞取卵,所以他們願意暫時讓步。可一旦局勢緩和,刀不再架在脖頸之上後,他們就又故態複萌,將一切政事皆係苟安目前【1】。是以,到了此時,我等想要更進一步,變得難於登天。朝廷既無戮力同心之向,便又重歸明爭暗鬥之困局。那麼多人,都在扯後腿,含章深受皇恩,亦不是萬眾之敵……我們不論想做什麼,都不會有大的作為……這叫老夫如何甘心?”
他高高地昂起頭,一個須發皆白,麵滿皺紋的老者,眼中卻跳動著比烈焰還要明亮的光芒:“我已然八十六歲了,多少年的寒窗苦讀,多少日的殫精竭慮,我們這麼多人,熬了那麼多年,犧牲了那麼多人命,終於走到了這一步,我們走得比自己的先輩都遠,這時你卻叫我倒回去,再和那些蠅營狗苟之輩妥協,再去走下坡路。我不甘心,我至死也不能甘心!”
這一番剖白,鏗鏘有力,如金石之聲,振聾發聵。楊廷和聽罷也是一聲長歎:“可積重難返,積毀消骨,我們隻能妥協。”
劉健望著他,淡淡道:“你錯了,人的生處不能選擇,可何時何地為何而死,卻是能夠抉擇的。”
楊廷和一震,謝遷的眼中也沁出淚花,他們共事了大半輩子,他是最能感同身受的人。他道:“不能再這麼鬥下去了……黃河、淮河年年決口泛濫,北邊的北直隸、陝西、山西、山東、河南,南邊的江淮流域,時不時就有旱災。夏秋有蝗災,三月至八月有雹災……動蕩隻是一時,隻要穩住中下層就不會鬨出大亂子。而這麼做的代價,無非是我等的身家性命。含章都有同歸於儘之心,何況你我?皇上已然走上了正道,老夫不能眼看他,因身邊小人之故,重拾權術,沉迷於攬權攬財。這是真正能掃平障礙、落實考成、上下齊心的機遇。我也是曆事四朝之人,不知哪一天,也會像賓之、時雍一樣,倒下去了,就再也站不起來了。我不能因自己的軟弱 ,再將這樣備受掣肘的爛攤子留給後繼之人。”
他們的目光灼灼,望向楊廷和。楊廷和本人亦為他們的豪氣所動,他又看向了王鼇。這位文章冠絕一時的大才子,因心中思緒萬千,一直緘默不言。而此時他終於下定決心,開口隻說了一句話:“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2】”
楊廷和深吸一口氣,他的神色不斷變幻,亦歸於堅毅。然而,就在他準備開口時,敲門之聲突兀響起。一個意料之外的人,推門闖了進來。
月池看著這些淚眼婆娑的老者,滿腹話語哽在心頭。她可以輕易將溫情的麵紗撕碎,她可以再問他們一次,他們端得是誰的碗的道理。可到了此時此刻,她卻發現,自己說不出口了。
她深吸一口氣,半晌方道:“先生們既認為皇上不肯下定決心是貪戀權位,卻仍願以性命入局,重整朝堂。這份大仁大義,學生感佩於心。可諸位卻忘了一件大事。”
四雙眼睛齊齊看向她,楊廷和心中一慟,卻知阻攔不得。可讓他萬萬沒想到是,李越目光如炬,徐徐開口道:”臣有為國效死之心,君又何嘗無恩義之情呢?”
劉健一驚,他不敢置信地看向月池。月池紅著眼眶道:“皇上五歲就入端本宮了,先帝忙於政務,又體弱多病,太後忙著照顧蔚悼王和太康公主,皇上每日都跟著先生們讀書。這麼多年的教導輔佐之情,您叫他,怎麼眼睜睜地看著你們死於非命?”
冷漠的名利場上,突如其來的溫情讓人措手不及。這些老臣這麼多年,接受的都是忠君愛國的教育,即便是朱厚照最一意孤行的時候,他們也從未想過放棄他,而是不斷的勸說、懇求。他們要得不是金銀財帛,不是權勢地位,估計連朱厚照自己都沒想到,隻要一句顧惜之語,談一談回憶,就能叫這些老人震撼不已。
月池哽咽道:“若打了老鼠,就要碎了玉瓶。皇上徹夜難眠,輾轉反側,這才難以病愈。而我,我亦不能眼看這局勢如此,所以奉命出宮……”
謝遷早已是泣下沾襟:“可奸佞不除,新政終究是鏡花水月。”
月池道:“若國無棟梁,新政又靠誰來支撐呢?”
王鼇的雙眼早已紅腫,他道:“長江後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換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