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幽幽一歎:“我在宣府赴死時,也覺能另辟新天,可結果如何,諸公都看在眼底。一惡去,諸惡尚存。人心的貪欲亙古長存,我們即便死一萬次,也不能叫天下無貪無惡。”
冷冰冰的實話,如刀子一樣,紮進在座之人的心底。月池再添了一把火:“壓得太狠,最後的反撲就會越猛烈。此時的內閣,能夠眾誌成城,共抗危難。可之後呢,皇上體弱多病,先生們年事已高,如將來……以威行來維係的新政,又當何去何從?”
劉健沉沉道:“你是認為,無論如何,都是精衛填海,海波難平,為此做投石,不值得嗎?”
月池目不轉睛地望向他:“並非是我覺得不值,而是聖上不舍。”
劉健一窒,他的心頭如遭重擊:“哪怕會因此放過那些冒犯天威之人?”
月池垂下眼簾:“皇上說,他還年輕,他可以等。”
連被暗害的苦楚都能夠悉數忍下……劉健低下頭,他看到了自己皮包骨的手,乾枯乾癟如朽木。他半晌方顫聲道:“可正因君恩深重,所以才當以死相報。”
月池道:“死的確需要勇氣,可與惡為伴,探索出一條抑惡揚善的長遠道路,卻需要比死還大的勇氣。”
月池的話擲地有聲:“這才是,我們報答皇爺,最好的辦法。先生們,難道不想叫隨事考成長長久久地推行下去,不至於淪落到人死政消的下場嗎?”
沉默如洪水般蔓延開來。王鼇此時竟有些迷茫:“可劉瑾府中罪證已出,正如希賢公所述,我們總不能去銷毀罪證吧?”
月池笑道:“先生們難道就不覺得奇怪嗎?”
謝遷問道:“奇怪什麼?”
月池道:“為什麼我在宣府時沒有弄死劉瑾,為什麼我會將揭破邊關真相的重任壓在一個老太監身上,為什麼他真的肯回來戳破一切。為什麼他去到宣府和楊一清一塊出征,能幫上大忙大獲全勝?”
她道:“為什麼,他已經做了東廠督主,早已是萬人之上,還要想方設法去謀逆,謀逆也就罷了,還留下那麼多證據等我們去查?”
這一番說辭,太過驚人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向她。月池微微一笑:“不甘心的人,遠不止我們。”
劉健不敢置信道:“那皇上知道嗎?”
月池道:“皇上服下解藥後,就知道了真相。”
謝遷追問道:“真有下毒……那這麼幕後主使究竟是誰!”
月池道:“代王和江彬。”
王鼇問道:“江彬是皇上的義子,他為何要這麼做?”
月池苦笑一聲:“世上的周東,也不止一個。周東還能裝瘋賣傻,江彬卻是退無可退。所以,當皇上病重,代王向他拋出機會時,他沒猶豫多久就應了。”
直到此時,他們才感覺蒙在眼前的迷霧被揭開。眼明心亮之人都心知肚明,江彬手握重兵,卻備受掣肘。他被當成了一把紮向世襲將官的刀,隻能沿著皇上給他既定的方針前行,隻要稍稍偏離,就會遭到無情的打壓。他的命懸在空中,因此日夜難安。
月池繼續娓娓道來:“劉瑾等人圍困乾清宮,是因太醫診斷不出救治之法,江彬又與內侍勾結頗密。他們虛以委蛇,是因不明對方手中有多少籌碼,所以隻能打入內部。後來,告訴江彬皇上已然駕崩、誘他入宮,也為了來個甕中捉鱉,問清這奇毒的來曆。可沒想到,我卻放了把火逃了出去。”
眾人大吃一驚:“火是你放的?!”
月池無奈道:“千鈞一發,我也不敢再耽擱。誰知還會誤傷呢?現下想來,我能安然無恙地在宮中養病,也證明他們並未害我之心。”
她能活蹦亂跳地活著出來,這的確是太反常了。連謝遷都半信半疑道:“難怪閔珪總說,他們神色有異,既不否認查抄的外官罪證是假,問到他們自己是如何叛逆時,又是吞吞吐吐。”
劉健道:“那他們為何不直言呢!反而叫我們擔驚受怕這麼久。”
月池苦笑一聲:“皇上中毒,神誌不清。走漏了風聲,那就是滅頂之災。他們不曾信過我們,我們也從未信過他們啊。”
直到此時,所有人才信了六成,除了楊廷和。楊廷和沒有問李越,為何在見他們父子時,不說出真相,直到此刻方悉數吐露。而李越也沒有向他解釋,兩次說辭為何截然不同。
在臨彆之時,這位內閣首輔才終於開口:“蘇秦舌燦蓮花,能以何策去叫玉玦圓滿?”閔珪,字朝瑛,瑛即為美玉。
月池扯了扯嘴角,她道:“玉玦既決,再不成環。蘇秦無策,寧為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