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海天東望夕茫茫(1 / 2)

貴極人臣 姽嫿娘 10747 字 10個月前

時春久久沒有言語, 她半晌方道:“這裡的民兵,多是新兵蛋子,第一次上戰場回來, 常常嚇得半夜發燒說胡話。可他們第二天, 依然要掙紮著來訓練。”

王守仁歎道:“百姓苦倭寇之患久矣。親族遭戕,妻女遭辱,財貨遭劫, 這哪一樁不是莫大的苦處。”

時春道:“所以, 即便害怕, 即便難過,即便惡心, 他們也要堅守在戰場上。自己的至親, 要是自己都不去護著, 就隻能眼看他們沒命了。可誰人無親, 誰人無故呢?”

王守仁聽出了她的言外之音:“你是在為含章憂心?他……近日可是又遇到了難處?”

時春苦笑:“豈止是近日啊,殺人不過頭點地,鈍刀子割肉,一片片淩遲才是最苦的。”

她不能陪伴在她身邊, 因為在京都富貴鄉的她, 就是一個廢人, 除了幾句無用的安慰之外,什麼都做不了。她還不如留在這裡, 建功立業, 招徠士卒, 還能為她的新政提供助力。

她的心病並沒有得到絲毫的緩解,卻由於現實中的風刀霜劍,被逼重新振作。

不管是為此地的百姓, 還是為她身後的家人,她隻能再拿起刀兵。

海風拂過,岸邊的椰林發出沙沙的聲音。她再也不是那個憑一腔義氣就持刀起義的小姑娘,這麼多年了,她早已明白,隻有強者才能講正義、談道理。

王守仁最終還是被她說服了。在東官廳改革傾軋中,他遭受了打擊和排擠,被迫來到了邊遠之地,又何嘗不思念親人。可倭寇不平,他歸家就是遙遙無期。皇上倒是也給了他另一條路,可另一條路,又是何嘗是好走的。

時春問他:“您的書寫得如何了?”

王守仁苦笑一聲:“僅寫完了賢臣事君之道。”

時春忍不住發笑:“是,無論在何時何地,忠君都是第一要緊的大事。”

王守仁道:“可仍沒有解決聖上希望我回應的問題啊。”

儒家思想蔓延千年,早已成為封建王朝的唯一正聲,即便是朱厚照本人,也無法超脫它的桎梏。既然無法完全跳出,那就隻能對傳統理論進行再發展。他一直遣人為他重釋經典,也的確為維係他的統治起到了一定作用。比如攻打韃靼時,他找出的吊民伐罪的理由,至少能在學理上堵住了群臣的口。比如他遣人在民間所做的宣傳工作,的確在平民和士卒中給他營造了良好的聲譽。

可這還遠遠不夠,他目前麵臨的就有兩大難題,一是儒學重經義,輕實用,八股文章積重難返。二是時人保守過度,有些人畏新比畏虎更甚,加之有祖訓壓在頭頂。這兩大桎梏,讓皇爺做事束手束腳。他就盼著手下的人能像董仲舒一樣,對儒學進行發展,使之更適應統治的需要。

但翰林院的人,雖然日日抱著書讀,可究竟能力有限,遠遠不能達到朱厚照的要求。還是月池建議他,與其把期望放在這些人身上,不如去指望王先生。朱厚照這才厚賜王華,並且允諾王守仁,隻要他能解決這兩個問題,就調他回京。這著實是把王先生給難住了,白日處理公務,夜間還要讀書鑽研。

時春顯然也知道此事,她笑道:“為什麼不試試建書院呢?理不辯不明,如果重歸稷下學宮的盛況,何愁寫不出經典呢?”

王守仁一愣,他很快就反應過來:“含章是認為,建書院是破解科舉僵局的良策?”

時春闔首:“官學盤根錯節,動起來阻力重重。她是覺得,總不能把寶就壓在那上頭。皇上那邊,您不必擔心,興辦書院,說來也有舊例,憲宗和孝宗爺時,有名士修複了白鹿洞和嶽麓書院,朝廷不也還大加褒獎嗎?說到底大家都是為了替皇上辦事。”

此時,剛剛主持完科舉考試的月池,已然察覺到其中的阻力,而她思索之後,也沒有打算要去死磕到底,把雞蛋放進一個籃子裡,既然官辦的爐灶中陳腐之物太多,很難點不著新火,那就索性另起爐灶。可這書院,不能由她出麵來辦,一來她既然沒有儒家大家的本事,更沒有足夠的精力去經營書院。二來要是她連道統都要插上一手,隻怕和朱厚照決裂之日也不遠了。所以最後思來想去,也隻有王守仁是最合適的人選。

王先生顯然也有些意動了,他畢竟是個讀書人,豈會不想“振文教於閔越,流光聲於天下。”而就在他為籌備書院做準備時,時春已準備好了出征。

幾隻海鷗在鉛灰色的天空下低回,大海在暮色中更顯暗沉,海浪拍打著礁石,激起一連串泡沫。時春帶著一百六十名勇士,登上了佛朗機人的槳帆船。費爾南和皮萊斯被推上了甲板,他們衣著依舊光鮮,可麵色卻沉得可以滴水。

王守仁望著他們踉蹌的背影,心中仍免不了擔憂:“千萬小心,如真不幸被發現,不要戀戰,及時回撤,吹號報信,我們會來接應你們的。”

時春卻笑著搖頭:“不會有事的。”

眼見王守仁海要再說,她道:“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啊。”

她轉身來到士卒們麵前,大聲道:“兄弟們,過去我們夜以繼日地操練,把腦袋彆在褲腰上打仗,為得是什麼?為得不就是趕跑倭寇,讓我們的父老鄉親能夠過上好日子嗎!如今,倭寇暫時滾蛋了,但是藏在倭寇身後,賣給他們大炮□□的佛朗機人,還在一旁虎視眈眈,逮著時機就要給我們一口。我們能夠任這樣的人,繼續留在我們大明的土地上嗎!”

在此的抗倭軍,是由王守仁一手建立起來的,多是本地人士。他們多年以來,飽受倭寇侵襲的苦楚,眼睜睜地看著賊人來燒殺搶奪,聞言群情激憤,大聲吼道:“不能!不能!”

時春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她接著道:“我們都知道不能。可這群西洋狗,比東洋狗要難打得多,因為他們手裡有更多更厲害的大炮!他們還會喪心病狂地把我們大明的百姓推到陣前來替他們擋刀!我們既不能讓兄弟們用血肉之軀是堵炮眼,也不能眼看我們的老百姓去當炮灰,所以就隻能智取。”

她的目光從將士們的臉上慢慢掃過。他們抬頭盯著她,嘴唇緊緊地抿著。她朗聲道:“接下來,我們要麵臨的是一個前所未有的艱難任務。我們要迷惑佛朗機人的耳目,搶占他們的船隻!我知道這很難,我們這艘大船,加上下麵的十艘小船,隻有三百號人,卻要直往西洋狗的大本營去。這仗過後,我們中很多人都會死,甚至可能全都活不了。”

王守仁聽到此處,心中亦是咯噔一下,一旁的許多官員早已立不住了。他們眼巴巴地望著王守仁,正欲開口,便又聽時春道:“可我們不得不去打。”

眾人怔怔地望著她。此時夜色已然降臨,熊熊的火把照亮了她尋常的外貌。這一刻,她臉上折射出的一種奪目的光輝。她微微地笑了,既平靜,又坦然:“誰不想安安穩穩地過活,我也想。我想和我的丈夫,我的姐妹一道,相濡以沫,永不分離。可如果我們的挺身而出,能為大家換來一個清平世界,換來大家站起來做人,而不是給人做牲口。我以為,這是千值萬值。你們呢,你們覺得值不值?!”

士卒們的眼中閃爍明亮的光芒,他們的眼眶也微微濕潤了,他們高舉著刀槍,聲震四野:“值!怎麼不值!”“老子因倭寇沒了娘,不能再叫老子的兒子再因倭寇做孤兒了!”“弄死他們,叫他們再不敢來!”

千萬句豪言壯語彙聚成兩個字,那就是——“殺賊”。人不是因生來無畏才成為英雄,而是因戰勝畏懼才永垂不朽。

士氣已經十分高昂,出征就在眼前。隨行而來的官員實在是忍不住了。有的人一個勁地催逼王守仁:“王總督,真的就讓她這麼去了?”“時淑人的身份畢竟不一般,萬一真的出了事,李侍郎那邊怎麼交代啊!”

還有人的追著船叫道:“時將軍還請三思啊,下官知道您一心為國,可您這樣做太冒險了!”“您的身份貴重,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時春聽著下麵的聲音,隱隱覺得好笑。她真沒想到,時至今日,她也變得金貴起來了。她環顧四周,隨行的將官正打量她的神色。他們既怕她去,更怕她走。她大笑一聲:“拿筆來。”

底下人眼看船越開越遠,正鬨作一團時,忽然聽到箭矢破空聲。他們大吃一驚,還以為是敵襲,回過神後才發現,是一枝綁了布條的箭正插在沙灘上。

船上遙遙傳來聲音:“以此為憑。”

那位追船的人,小心翼翼地拔出箭來,遞給王守仁。王守仁展開一看,其上隻有一句話——“如遭不幸生緣絕,莫憂莫悲,猶記君恩,不許轉世斷前塵。”

王守仁一歎,這是給李越留下的。他抬頭一看,孤帆遠影,早已湮沒在沉沉海霧之中了。

時春一行人趁著夜色和霧色,加速往屯門島駛去。屯門本是大明的領土,佛朗機人來到東方之後,為了方便貿易往來,便占據了屯門,在島上修建軍事要塞,儼然是將其當作了一個中轉站。

他們憑借著指南針辨彆方向,三個時辰後就隱隱約約看到了島嶼的影子。島上的人顯然也發覺了他們。時春等人眼睜睜地看著船上的堡壘處亮起了火把。真到了直麵對手的時候,所有人都不免有些緊張。時春鎮定地下令:“彆慌,按照之前說的,點起火把,吹響號角。”

在古代缺乏便捷的通信技術,水麵通信就隻能依靠一些原始手段,白天風清氣朗時,依靠旗語通訊,晚上視覺受蒙蔽時,則是靠燈火懸掛的位置和聲音高低來辨彆情況。費爾南和皮萊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打出來那一連串正確的信號,驚得眼珠子都差點掉下來。時春斜睨了他們一眼,也不想想,他們既然能策反那麼多人,豈會摸不清這些。皮萊斯也在這時,被逼上了船頭,對著船上的人招手。

岸上的人看到這信號對上了,又通過望遠鏡看到了自己人的身影,明顯鬆了一口氣,吹響號角給他們指明方向。畢竟這段時間廣州的官員們給他們營造的都是能繼續通商的假象,他們得到的太多了,怎麼會想到這群漢人會突然翻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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