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頂四人暖轎, 穩穩地朝巡撫衙門走去。坐在其中的嚴嵩,目不轉睛地望著手中的書卷。不知過去了多久,隨從的聲音在簾外響起:“老爺, 咱們到了。”
嚴嵩動作一頓, 他沒有急著出去, 而是側身取出書簽,將其置於紙間, 接著再小心將書頁撫平整,放於小櫃之中。他的神態從容自然,仿佛接下來要上演得不是單刀赴會,而是文人的一觴一詠而已。
他的這種成竹在胸的態度, 也給手下人吃了一顆定心丸。這一行人的泰然自若,看在浙江巡撫署上下眼中,顯然是另一重意味了。守在門口的隊官和立在門房的書辦,俱是暗自咋舌,他們都是積年的老吏了, 在這裡見過南來北方的官員,沒有一千也有上百,何曾瞧過這樣大的架勢。
他們麵麵相覷之後,都是一疊聲地迎上來:“見過參政老爺, 快請進。”
嚴嵩抬眼,瓦藍色的天空高懸在他的頭頂, 他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 大步流星走了進去。
大堂上也是一片壓抑。按察使潘鵬性格最為急躁,時不時望向門外,不耐煩道:“怎麼還不來?”
布政使王納海老神常在,他道:“這還不明顯, 這是給我們下馬威呢。”
潘鵬的眼中冒出了火星,斥道:“什麼玩意兒!難怪差了他來,想來是瞧他比那些人更假模假式罷了。”
王納海長歎一聲:“要真是假模假式,那也就好了。”
難不成你覺得他是來真的?潘鵬的諷刺之語都要到嗓子眼了,可又憶起了嚴嵩昨夜的“豐功偉績”。這叫他如吞了一個酸杏子一樣,罵也不是,忍也不是。堂上的氣氛變得更加古怪,直至隨員入門稟報說嚴參政到了,眾人身上的緊繃感更是達到頂點。
陸完率先起身,潘鵬瞪大了眼睛,卻還是不得不跟大家一起站起來,勉強迎一迎。眾人一見嚴嵩,便覺眼前一亮。因著有殿試的環節,能考上來的進士就沒有醜八怪,可嚴嵩也算是其中相貌格外出眾的一位,身高八尺,相貌堂堂,更難得的是他周身的氣度,凜凜如鬆柏,叫人望之生畏。
他眼見陸完,隻是一揖還禮:“因昨日夜審驛丞,耽擱了時辰,勞諸位大人久等。”
他居然還敢提審問驛丞之事。潘鵬掌一省的刑名,隻覺是可忍孰不可忍,這是昨夜打了他一宿臉還不夠,今日剛見麵就要繼續照臉抽。陸完眼見他怫然變色,就知不好。他對王納海使了個眼色。
王納海會意,忙先請諸人落座,又差人奉茶。有了這一打岔,才不至於一見麵都吵起來。
陸完望向嚴嵩:“嚴參政連日奔波,仍不忘國事,實乃我等表率。”
他接著對著潘鵬使了個眼色。潘鵬仍在氣頭上,咬緊牙關,一個字都不肯說。王納海見狀暗歎一聲,他道:“近日因倭寇之禍,整個布政司衙門都撲在籌備軍用上,以致疏忽了對館驛的管理。若非嚴參政及時發現,後果不堪設想。我已下了嚴令,命手下人去務必配合按察司辦案,一定將幕後主使,繩之以法。”
這話說得,把自己摘了個乾乾淨淨,還暗中提醒他把查案之事交給按察司。嚴嵩此行是為開海禁而來,又不是真要與浙江官場的蛀蟲鬥個天昏地暗,再說要是嚴查館驛近年來的超額支出,還不揪出一大串來,沒完沒了。浙江衙門的人正是知道他不可能一直糾纏,所以才敢有恃無恐。
可他卻不想這麼容易就如他們的意。他把玩著茶盞,好像這杯子在頃刻間化作了稀世奇珍一樣。王納海自覺客客氣氣說了一番話,已經把台階湊到人腳下了,誰知嚴嵩這樣都不接茬。他也是掌權多年,饒是再有城府,此時也不由變了臉色。
潘鵬見狀再也壓抑不住了,他冷笑一聲:“嚴參政難道還放心不下?是自覺泱泱大明,隻有你一個清官,我等都是屍位素餐之輩了?”
嚴嵩微微一笑:“倭寇為禍已久。兩廣總督王禦史,素有韜略,月餘就能平定寧王之亂。這樣的人,花了近六年的時間,方驅逐倭寇和佛朗機人,收回屯門。朝野上下聞訊,無不歡欣沸騰。可這才幾個月,倭寇便又死灰複燃,還是集中在你們浙江作亂,且無人可製。浙江衙門做事如此不經心,上至陛下,下至黎民,又有誰能放心呢?若不是君父憂心難解,何須遣下官千裡迢迢走上一遭呢?”
王納海粉飾太平,嚴嵩卻是要撕下畫皮。官場之上,大家都講究個和氣生財,誰見過這種人。
潘鵬的臉漲得通紅:“大膽!不過區區一個參政,對軍情一無所知,竟指責起上官來。倭寇突然卷土重來,和我們有什麼相乾……”
嚴嵩朗聲道:“倭國,蕞爾小國也。佛朗機,區區海外蠻夷。他們人少船稀,火器又為我中華所奪,已是不堪一擊。諸公口口聲聲說自己儘心儘力,那倭寇又是如何紮根浙江,成了附骨之疽呢。”
這堪稱是誅心之言了。潘鵬遭他噎住了。指揮使陳震不得不開口:“倭寇來去如風,極為狡猾,又有愚民擅自通倭,泄露軍事部署,這才叫將士們應對不及。嚴參政此話,如流傳出去,未免叫士卒寒心。”
王納海更是陰陽怪氣道:“嚴參政到杭州還不過一日,就能未卜先知軍情,實在是難得啊。”
嚴嵩捋須道:“下官對倭寇實力和動向的了解,皆是來自兩廣的軍報,諸位如此義憤填膺,莫不是對質疑軍報有假?既然心存質疑,為何不上奏聖上明察呢?”
這一下把王納海和陳震都給頂住了。他們篤定嚴嵩不敢死磕驛站超支,可嚴嵩何嘗不是篤定他們不敢質疑兩廣軍報作假。抗倭大勝,皇上早已論功行賞,上至文武官員,下至士卒百姓,該提拔的提拔,該賞錢的賞錢,這又是一批新的既得利益者。借浙江衙門兩個膽子,他們也不願在這個節骨眼上做出頭的椽子,再去給自己樹敵。
陳震額頭已經沁出了汗珠,他的目光在陸完等三人的麵上掃了一圈,可他們卻都不肯和他對視。陳震的心一下跌倒穀底 ,他隻能反駁道:“我等絕無質疑軍報之意,隻是倭寇來襲,背後根由頗為複雜,因著開海之策,愚民更易通倭,這才……”
嚴嵩才不管他扯得三七二十一,他隻抓住前半句連珠彈炮地問下去:“這麼說,各位大人也認為,倭寇此前已遭驅離。那這就奇怪了。他們是幾時又潛回我大明境內,海防士卒何在,此前難道一點兒端倪都沒發現?要是沒發現,那就是大大的失察。要是發現了還遭慘敗,這又是什麼緣由……”
他的言辭犀利如刀,步步緊逼,以一敵三,都能逼得對方齊齊敗退。潘鵬等人的臉色一時比死人都難看,可他們又怎麼甘心,任由嚴嵩把罪名栽到他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