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章 有蛟龍處斬蛟龍(2 / 2)

貴極人臣 姽嫿娘 11905 字 10個月前

他問道:“白通玄其人,僉事可曾識得?”

黃豫一怔,當即變了顏色。嚴嵩笑道:“此人來到驛館,向我曆數僉事您的罪狀。倘若彆人來說,我自是不理會。可這白通玄與令堂情意匪淺,還有交結倭寇的書信在,於公於私,我都必須來當麵問問您。”

黃豫的臉已經漲得通紅,可他也算是官場老油條了,一看嚴嵩雖然穿戴官服,帶著人馬,可一上來卻是開門見山,便知他不是誠心想抓人,而是另有所謀。

他一笑:”我是個粗人,不懂你們讀書人這些彎彎繞繞。嚴參政有話,不妨直說。即便黃某人微言輕,我的義父也必定樂意報您這份恩情。”

嚴嵩似是聽不出綿裡藏針,反而撫掌道:“怪不得都讚僉事是個豪士,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明人麵前不說暗話,嚴某遠道而來,見這滄海壯闊,雖然心有懼意,但奈何聖命在身,所以無論如何,都得趟趟這混水。大人是久經風浪的豪傑,不知可否為我指一條明路?”

黃豫一凜,隨即笑道:“我看嚴參政長著一副聰明麵孔,怎麼一張口儘說傻話。這海中風浪甚大,變幻萬千,凡人能保住命都是萬幸,又怎麼能指望看清路呢。”

嚴嵩道:“僉事何必謙虛,俗話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即便您自個兒看不清,令尊大人心明眼亮,不會也摸不清門道吧。”

黃豫隻覺回旋鏢紮到了自個兒身上,沒見過這麼上門懟著臉問的,他還要在浙江官場上混,總不能自絕官途。區區一個白通玄而已,難不成嚴嵩還真能以此人一麵之詞問他的罪,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想到此,他冷笑一聲:“義父他老人家自然不是常人,可你這……劉備還講究個三顧茅廬呢。再者,知道太多了,未必是好事。這房梁塌下來,砸得都是個高的。”

嚴嵩一哂,他的雙目亮得滲人:“既然這房梁不牢靠,為何不乾脆拆了重建。徐大人就正要去購買木材。”

黃豫的目光這才投向徐讚。治農官本來就是李越往地方安插得棋子,所派遣的都是經過層層選拔,深得李越看重的人。而江南是賦稅重鎮,派到這裡來的,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這徐讚也是正德元年的進士,和嚴嵩、李越還是同年。他先任棗強知縣,素有官聲,在此起彼伏的農民起義中,他因安撫流民有功,被擢升為山西道監察禦史。他從棗強離任時,士民都在路旁泣送,而後更是立祠祀之。後來,李越廣選治農官,他深覺這是為民做事的正途,所以勤加溫習,果然被選中。

他來到江南的時日雖不久,足跡卻已經遍及鄉野,一麵傳播農技,一麵號召鄉民修建水利設施,此時已經有了青天老爺的美名。他性格寬和,從不與人爭功,與同僚的關係,明麵上倒也不錯。可人人都知道,他此來的目的是要打破江南原有的政局,所以暗地裡都對他持敬而遠之的態度。

一直沉默的徐讚,聽了嚴嵩之語,終於開了金口。他捋須道:“正是,這南邊多雨,時時浸泡牆根,如若不打好梁柱,便有倒塌的風險。下官剛來時,便發現賃的宅院主梁已遭蟲蛀,可那時囊中羞澀,又沒有尋到好的匠人,所以一直不敢輕易動工。家中人也一直勸我,說人有人性,蟲有蟲性,要是能一舉搗毀蟲窩也就罷了,可要是一擊不中,豈非是白費功夫,若惹急了蟲兒,說不定還會招來邪祟報複。下官於是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想著能有片瓦遮身便好……”

他這般絮絮叨叨地說著,沒有半句重點,聽得黃豫一個頭兩個大。到最後,他終於忍無可忍道:“徐大人,本官公務繁忙,可沒時間聽你的家事!”

徐讚嗬嗬一笑:“有道是,國如家,家如國,家事、國事內蘊的道理,實是相通的呀。”

黃豫聞言眉頭微皺,隻聽他繼續道:“本來以為,要戰戰兢兢過好幾年了,卻沒想到,天降福音。聖上仁德,厚賜官員。”

黃豫心下不屑,還以為有什麼戲肉,搞了半天又回來頌聖。他的耐性消磨殆儘,霍然起身。

徐讚笑道:“黃大人,你可彆把這視為小事。太/祖爺定下的薪俸,乃是祖製,誰也不可輕易變動。可官員們生活困苦,總得尋個破解之法。既然朝廷如今依事來考較官員,那麼對做得好自然要加以褒獎,對做得不好的加以貶斥,如此才能起到激勵之效。”

黃豫眼帶譏誚,他道:“如若朝廷真因愚民作亂,便要貶斥江南諸將,本官也無話可說,隻能認了!”

嚴嵩和徐讚相視一笑,徐讚和煦道:“這貶斥好說,可這褒獎該怎麼辦呢?”

黃豫一震,他臉上的嘲笑還沒來得及褪下去,就已僵在臉上,這讓他的神情一下變得既詭異又滑稽。他隱隱領悟了他們的意思,卻因為畏懼,不敢也不想戳破那層窗戶紙。

可嚴嵩不樂意,他意味深長道:“各地的大小官員,各個衙門的胥吏,都需勉勵,可這勉勵,總不能是從天上掉下來。黃僉事,依你的高見,這能從哪兒來呢?”

這一問恰似一道閃電,直射進黃豫的心窩裡,他的額角已然沁出汗珠。嚴嵩還是一派氣定神閒的模樣,他道:“不論如何,自李尚書回京之日起,他日夜操勞,讓上上下下都得了實惠。”

徐讚道:“是啊。拙荊跟隨我多年,還從未在年關看到那麼多賞銀。她婦道人家,沒見過世麵,一個勁兒問我,這是否是資民生之用。我說非也,非也,李尚書有言在先——‘常言道,父母官,父母官,要是父母都饑腸轆轆,還有誰能去看顧孩子呢?’”

這好似一個霹靂在黃豫耳畔炸響,他終於嚴嵩這麼狂的底氣從何而來,這不是什麼清流濁流之爭,在李越的多番運作下,這早已變成了中央和地方對財權的爭奪,變成了兩京九省和江南四省的廝殺。他們固然可以乾掉一個嚴嵩,聯名彈劾一個李越,可之後呢,他們還能讓整個京都和其他省份的官員都閉嘴嗎?還有那些胥吏,有道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他們隻要在公文上改一個字,就夠他們喝一壺。

徐讚又開始念叨:“有了這黃白之物,家中再無異聲,一個勁兒地催促我找來能工巧匠更換房梁,根除蟲豸。可這蟲這麼多,我也不知從何除起。”

嚴嵩一笑:“這個好說,誰先出頭,就拿誰開刀。”

黃豫又是一驚,他死死地盯著嚴嵩,仿佛要在他身上燒出兩個洞來。

嚴嵩道:“參政莫惱,我才到杭州不過三日,您何不想想,白通玄一個疲於奔命之徒,究竟是如何一下找到我門上的呢?”

黃豫一點就通,他暗罵道,一群狗東西。這是自己撐不住了,所以推他去頂雷啊。

嚴嵩道:“眾所周知,您的靠山是令尊大人,可令尊大人的靠山是誰,您該比我們這些外人更清楚。我們,實是一家人才是。難道,我們二人此來的誠意,還換不得您一句實話?”

黃豫一窒,誰不知道皇爺和李越,那是多年的情分。彆說他的乾爹黃偉,就是宮內首屈一指的大太監劉瑾,都未必敢在李越麵前彆苗頭。可他,他也很為難啊,嚴嵩、徐讚敢在這裡侃侃而談,都是因為他們不在局中,可他早就泥足深陷了。

嚴嵩何等人,一下就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周東尚且身在原職,您還有什麼好擔憂的?有道是,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再者,想要彌補過錯的,可不止您一個。”

黃豫一愣,他終於下定了決心,他還是先描補了一句:“我也是身在局中,不得不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嚴嵩做洗耳恭聽狀,黃豫道:“我們都很羨慕九邊的弟兄,他們趕上了好時候,能夠跟著皇爺北伐,這是何等的盛事。可我們常年在南邊,隻能同這些海寇打交道。有些人自覺,自己十年立下的功勳,都不及人家一年。”

徐讚慢慢道:“可形勢如此,為之奈何?”

黃豫苦笑道:“可有些人不那麼想,他們覺得人挪死,樹挪活,既然形勢不好,何不重造形勢呢?”

似有天火劃破夜幕,在曠野上點燃熊熊大火。嚴嵩和徐讚倒吸一口冷氣,他們都是飽讀詩書之人,一下就明白了黃豫所暗示的意思。

黃豫又道:“這還隻是軍中。至於民間之事,耳聞不如目見,嚴參政何不親往寧波雙嶼去看看呢?朝廷的心雖好,可真要開關,恐怕是難於登天啊。”

嚴嵩和徐讚離了黃府,兩人都是麵色沉沉。

一回到驛館,徐讚便歎道:“如不是聖上興武舉,平民武將哪有出頭之日,可沒想到他們非但不感念聖恩,不顧念庶民,反而起了養寇自重的心思。”

嚴嵩遙望遠山,幽幽道:“人都是貪心不足。白身的時候想要有官做,當了官就還想再升遷,升了一步就想升得更高。如果一直風平浪靜,聖上日理萬機,又豈會想得起這邊的將士呢?可他們,委實太心急了些,好歹隔兩三年,再鬨出這樁禍事。聖上也不至於如此大動肝火。”

徐讚無奈道:“這豈由他們做主,一旦開關,不知要斷多少人的財路,那些人怎麼坐得住。”

嚴嵩回頭一笑:“那為何不找個其他理由呢?哪怕說是朝貢使團鬨事,也比倭寇卷土重來要好得多呀。”

徐讚一愣,他苦笑道:“此事,恐怕隻能由你到了雙嶼,方能一探究竟了。”

嚴嵩道:“我要是現在去了,隻怕連人影都瞧不見,還是先差人去望望風吧。前幾任朝廷委任的浙江市舶司太監都在寧波辦差,等那位來了,我再去不遲。”

徐讚點頭稱是。他亦看向夕陽,道:“明麵上還是應以巡查海道為要,他應該也快到了。”

佛保是先走陸路,再走水路,可他也不好太拖延時間,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浙江地界越來越近。他一路聽著嚴嵩的動向,一路苦思冥想自己應該怎麼辦,白臉已經被人家唱了,留給他唱得隻有紅臉了,可這紅臉也不是一說人就信的。如何取信於人,還不把自己搭進去,也是個精細活啊。

這廂人人焦灼,與此地臨近的南京上元縣夏府中,也是人人坐立難安。方夫人在大堂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疊聲地遣人去問:“不是說今天快到了嗎?怎麼還不見人?”

方少夫人陪著婆母,忙勸道:“相公早就在碼頭候著了,一見到妹妹,必定馬上回來,您身子不好,還是快坐著吧。”

方夫人的弟媳也在一旁相勸:“侄女都已經在路上了,還能飛了不成。”

方夫人充耳不聞,方少夫人無奈,隻能叫過女兒 :“素芝,快陪著祖母坐下。”

此時的素芝早已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細聲細氣和弟弟一塊扶著 方夫人:“祖母,您彆急,先喝點梨汁。”

眼見著孫子孫女,方夫人這才勉強定了定神,她剛剛在主位上落了座,就見婢女一臉喜色道:“姑太太到了!”

方夫人連忙起身,不多時就見女兒走了進來。貞筠眼見母親,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想要整衣拜見。方夫人卻一把摟住她,當即大哭出聲。

母親鬢邊的霜發,如刀一樣紮進貞筠的心底。她略張了張嘴,半晌方喚出一聲:“娘 。”

一語未儘,她已經是淚如泉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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