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豫看向岸邊,他已然僵成了一塊木頭。他到此時才明白,自他聽從佛保之言調兵時,就已然踏上了一條不歸路。中央以官位相誘,將他們綁到了戰船上,要使他們與江南豪族徹底決裂。
佛保拍拍他的肩膀:“有什麼好怕的,‘聖天子百靈相助,大將軍八麵威風。’聽聞你們常羨慕隨皇爺北伐的將官加官進爵之榮,怎麼機會到了眼前,反而還做小兒女態。地頭蛇而已,難道還敵得過天龍?”
黃豫的眼珠亂轉,他問道:“卑職想請公公給句實在話,嚴嵩和徐讚他們,到底乾什麼去了?”
佛保這時才露出了幾分讚許之色,他輕描淡寫道:“都到了這會兒,何必多言呢。”
果真如此……黃豫直到此刻才下定了決心,他即刻下令:“斬首一級,賞銀十兩!”
他的這道命令,才真正為這場屠殺注入了興奮劑。來這兒的多是雇傭軍,本就是為錢賣命,重賞之下,誰還認識這頭是誰。
岸邊觀戰的豪族族長,已由最開始的悲憤哀嚎,到此時的心如死灰。徐家族長癱坐在地上,渾濁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沒了,都沒了……”
王守儉則既憤怒又慶幸:“幸好,幸好我們來的人不多……不然都中了你這奸賊的詭計了!”
謝丕道:“你放心,有新建伯在,還不至於趕儘殺絕。”
龔家族長聞言已是目眥欲裂,他指著謝丕罵道:“好一個閣老公子,好一個探花郎!原來這一切都是你的陰謀!你根本不是想帶著我們表明立場,你隻是想借倭寇和我們這麼多人的命,來保住你們謝氏一家而已!”
孫家族長亦忍不住破口大罵:“你這樣的舉動,也配稱得上是讀書人嗎?”
謝丕緩緩闔上眼,再目視他們時,眼底已是一片清明:“你們勾結倭寇,大量走私,借我父親的聲名,來使朝廷投鼠忌器時,就該想到有今日。一切所得,都是有代價的。”
不過是借謝家做擋箭牌而已,他卻要用他們的命來做贖罪金啊。徐家族長抬起頭,他的眼底已是一片猩紅:“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幾家的護衛終於按捺不住,蜂擁而上,卻被悉數擊退。謝丕將一切都計劃在內,豈會沒料到此刻。他身邊跟著的,都是以一敵百的好手。眼見打也打不過,這些族老終於徹底崩潰了。
龔家族長叫嚷道:“我的三個兒子都在外為官,你敢動我一下,他們必定會聯名參奏,管教你死無葬身之地!”
謝丕扯了扯嘴角:“但不知,令郎參奏的理由為何?”
這好似一盆冷水,兜頭潑下。朝廷非但不會為他們做主,說不定還會鼓掌叫好,在這場中央與地方的財權爭奪戰中,他們終於還是因為內鬼,輸得一敗塗地。
謝丕麵對此情此景,何嘗不覺心累,這就是人呐,不到絕路,不舍貪念。他轉頭離去,任憑身後的烽火漫天。
謝家二房,貞筠從東方未明時守到日落西山,心中不祥的噩兆越來越深重。她叫來伍凡,又一次追問:“你老實說,上麵……是不是想要謝丕的命?”
伍凡一驚,他賠笑道:“夫人怎會這麼想。謝郎中可是朝廷命官。”
貞筠不耐道 :“少來這些話來敷衍我。”
伍凡道:“是是是,旁的不說,光憑他閣老之子的身份,也不會有人輕易動他啊。”
貞筠將帕子攥得極緊:“我起先也這麼想,可她不會無端讓我到這兒來,隻有江南將生大亂,她才會想為我找一個妥善安置之地。不,也許不止是安置我這麼簡單……”連她身邊的護衛,都知道謝丕的謀算,誰敢保證他們沒做什麼呢?
貞筠已然不敢細想,她還待追問之時,大門處忽然一陣喧嘩。貞筠霍然起身:“怎麼了?”
侍女歡喜地來報:“是二爺回來了!”
語聲未落,貞筠已然奔了出去。他們正相遇在草木葳蕤的庭院中。貞筠上下 打量了他一周,高高懸起的心終於落下,好歹人還在。她這時方覺自己的舉動失格,可轉念一想,失格就失格唄,誰還敢管她不成。她一下就坦然起來,嘴唇微動想說些什麼。
但謝丕卻在片刻的恍惚後,繞過她,徑直走了過去。他的語聲散落在微風中:“還請自重。”
貞筠愣在原地,她的臉漲得通紅。跟在謝丕身後的禮叔也是尷尬不已,他忙解釋道:“二爺,都是老奴的錯。老奴也是擔心萬一援軍來得太遲,這才想找李夫人幫忙……”
貞筠心頭一驚,竟然連謝家的老仆都擔心他回不來。蕙心卻不會往這廂想,她隻是為貞筠不值:“真是好心當作驢肝肺。我們夫人從早上一直等到現在,連午膳都沒用,非但連個謝都無,還在這裡說這些冷言冷語。我說人啊,還是不能太自戀了。我們老爺那是天下有名的美男子、大才子,誰會放著金玉不要,對著木石不自重呢?”
謝丕一震,他知這婢女是無心之言,可越是無心之言,反而越戳人心肺。他已經連日的殫精竭慮,再也受不得這一激了。
貞筠忽然聽到禮叔的驚呼:“二爺,您怎麼了!二爺!”
她轉過頭去,剛剛還立得如青鬆之人,已然軟軟倒了下去。蕙心嚇了一跳,求助地看向貞筠:“夫人,奴婢不是有意的,這……”
貞筠無奈,她高聲道:“快,還不把人抬進去。快去請大夫來。”
她心念一動,當即道:“多請幾個,就留住在府中。”
大夫很快就來了,幾個大夫看得結果都一樣,無非是心神消耗過度,力竭而暈。唯一的法子,就是好好靜養。
這樣的診斷,貞筠已經聽過太多次了。要是真能靜心,也就不會到今天這個地步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謝丕是連一個安靜的日子都沒有。被他利用的人,恨他入骨。而被他庇佑的人,也沒有半分的感激。謝家各房的男丁被困在祠堂了好幾天,使儘一切手段都無用之後,終於開始商量。然而,當他們離開祠堂,知曉外頭發生的一切後,又毫不猶豫地把在祠堂達成的協定全部撕毀。縱有明智之人,四處勸誡大家見好就收,可到底還是徒勞無用。
謝雲為此又來叫苦連天:“堂兄,他們簡直不知好歹到了極點。你明明是為了族裡才去冒這樣的大險,可他們、他們還在計較咱們家有人戰死的事,甚至還有人怪你不該得罪孫家、龔家……爹已是儘力彈壓,可仍然無濟於事。堂兄,事到如今,也隻能由您再出麵一次了。”
謝丕的動作一頓,他看著這個從小親密的堂弟,終於還是說出口了:“我不會再出麵了。”
謝雲一愣,他有些茫然地看向謝丕:“堂兄……”
謝丕垂下眼簾:“該做的我都已經做了。生路已經打通,可如若你們仍不止貪念,自尋死路,我亦無計可施。還有,你說錯了一點,我冒這樣的大險,固然是為了族裡,可更多是為了我父親。”
他的雙目一片沉靜:“家父一身清正,為國為民,身為人子,豈能任由卑鄙小人,玷汙他的清名。如今,倭寇已除,豪族已削,家族已保,忠孝之義,得以兩全。至於今後你們要何去何從,掌握在你們自己手中,已經與我無關了。”
謝雲還未回過神,他喃喃道:“這麼說,你是不管我們了?你怎麼能不管呢?你……”
然而,任由謝雲如何相勸,謝丕都徹底置之不理。後來,他甚至命人關了大門,誰都不準進門來。
蕙心聽聞了謝丕的前後作為,這時才知道害怕。她一時麵如土色:“夫人,這謝郎中不會怪罪我吧……”
貞筠斜了她一眼:“叫你口無遮攔。放心吧,人家還不至於為這點兒小事和你計較。準備收拾東西吧。”
蕙心一驚,她道:“夫人,你是說,他們要把我們攆出去嗎?”
貞筠不由翻了個白眼:“瞎想什麼呢。我是覺得,此間事了,估摸著也到了回去的時候了。”
讓貞筠沒想到的是,她的打算又一次落了空。她沒等到啟程返京,卻等到了嚴嵩登門到訪。
對這個同年,謝丕還是見了一麵。沒想到,嚴嵩一來就給他帶了個大消息。
他道:“近日,吏部又提出新提議,說是萬歲萬壽,普天同慶,應在萬壽節時再對各級考評為甲上的官員進行褒獎,使他們共沐天恩。還有人提出,還對各級胥吏和差役,也進行適當的獎賞。”
謝丕扯了扯嘴角:“看來,一切都儘在掌控之中。”
“大局是穩如泰山。可你就糟了。”嚴嵩搖搖頭,“你可知豪族為何對你恨之入骨,不止是因為海上那樁大禍,還因他們的田產也遭奪了。”
謝丕一驚:“誰有如此能為?”
嚴嵩苦笑道:“治農官遍及天下,你不會以為,真是隻為普及農技吧。”
謝丕一愣,霎時了然:“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