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 者人折了那人攀 因為我們的相愛,是可……(1 / 2)

貴極人臣 姽嫿娘 9329 字 10個月前

終於暢快了!美娘長舒一口氣, 她眼神流露出亢奮和期待,偽君子的皮終於要被撕破了。他會露出男人的本質,卑劣、齷齪、惱羞成怒……所有人都是臟的, 人皮下都爬著蛆蟲。

目標身邊的人已經忍不住了。他們為了配合自己的主子玩這場勸妓從良的遊戲,按捺了這麼些天,早就憋了一肚子火, 現在逮住了機會,可不得說出心裡話。

那些人指著她的鼻子罵她是個賤人:“真是不知好歹, 你知道你知道你在對誰說話嗎?要不是我們老爺, 你早就死在路邊, 屍體遭野狗啃食了!”

“你還敢提向李尚書上告?李尚書要是知道,他對青樓女子的善政,被你這樣的賤人玷辱,恐怕都覺得後悔。賤人就是賤人,爛泥扶不上牆!”

美娘隻覺好笑:“怎麼, 怕丟官去職, 就開始編瞎話了。彆怕, 你們給銀子就行了啊。”

“還給銀子?”隨從忍無可忍, 口不擇言道,“你就算去敲登聞鼓,我們也不怕。你知不知道, 在你麵前的就是……”

就是什麼?美娘等著答案, 卻沒有等到答案。目標又一次製止他的隨從。他好歹是個官, 被人指著這樣罵,再怎麼樣也該回幾句。可讓美娘沒想到的是,他什麼都沒說。他幾乎是逃也似得離開了。

美娘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她想再狠狠地罵幾句, 慶祝這一次的大獲全勝。可到最後,她卻什麼都沒說出來。她木然地立在原地,忽然很想吃點什麼,她把包裹裡的乾糧取了出來,苦澀的淚水流進嘴裡,混合著乾癟的餅子,有種說不出的味道。可她還是大口大口地吞咽著,她已經習慣了。

朱厚照正在策馬狂奔,狂風從他耳畔呼嘯而過,馬蹄聲急如密雨連珠。身後的人緊追不上,隻能連聲叫喊,可他卻充耳不聞,反將鞭子抽得又快又急。白馬如一道利箭,從官道上疾射而過。至客棧院裡時,他方拉緊韁繩,馬兒長嘶人立。

此地的小夥計嚇得兩股戰戰,還以為今兒就要命喪蹄下。誰知,隻是一眨眼的功夫,來人便一掠下馬。馬兒熱熱的鼻息噴在他的頭頂,他方有逃出生天之感,下一刻他就忍不住罵人:“你他娘的有病吧!進客棧還騎這麼快,你……”

朱厚照充耳不聞,他徑直跑上去,夥計的聲音在他身後戛然而止,熱鬨的大堂霎時間也鴉雀無聲。人人都悄悄打量,卻又不敢直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大家的視線內後,才有人忍不住以目示意。

他的步履如急雨敲窗,可到了門前時,他反而頓住了。他停頓了片刻,沒人知道在這刹那,他想到了什麼。

下一刻,他已推門而入。木門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擦得雪亮的銅火盆中,爐火燒得正旺,如同小姑娘羞紅的臉。爐火旁的橘子,散發著淡淡的香味和苦味。他來到內室,她已經睡著了。一隻大貓臥在她的枕上,一雙明亮的眼睛正盯著他。屋外的雪正在融化,屋內隻有她均勻的呼吸聲和爐火的燃燒聲,一切都是那麼的靜謐安詳。

他輕車熟路地坐到床畔,猶豫了片刻,還是搭上了她的手腕。她的眼睛倏地睜開,透出萬千淩厲光彩。她的另一隻手迅速抬起,朱厚照甚至已經看到了黑壓壓的槍口。

他在吃驚之後,隻是道:“既然睡不好,為什麼不回來?”

月池眼中的迷霧散去,她靜靜地凝注他半晌,忽而一笑:“你覺得是為什麼?”

她放下槍,慢慢坐起身,大貓順從地伏到了她的身側。她撫摸著它油光水滑的皮毛,問道:“陛下,你明明什麼都知道,又何必明知故問。”

隨著她的動作,屋內的血腥味更濃了,濃到已不能被橘皮、熏香所壓製。

朱厚照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他死死地盯住被子,他知道在那之下有什麼,可他甚至沒有看一眼的勇氣。在瓊華島的那次,已經將他驚得魂不附體。他是一個自我自私到唯我獨尊的人,可這一刻愧疚和悔恨卻如蟲豸一樣啃咬他的心。

她道:“你剛剛,是想替我把脈嗎?”

事情總要去麵對……他又一次按在了她的手腕上,青色的血管中,血液在靜靜流淌。她的手腕微涼,他的手指卻在發燙。他屏住呼吸,不敢錯過任何一點訊息。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他終於得出了肯定的結論,他緊繃的肩膀漸漸鬆懈下來。

月池撲哧一聲笑出來:“怎麼樣,不是流產吧。”

他的身子驟然一震,仿佛她放下的那支槍,已經打到了他的身上。他低眉道:”都是我的錯。你不能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

月池的神色依然冷淡平靜,他道:“那個女人,我已遣人為她脫籍贖身。接下來的去向,皆由她自己做主。嫁人、立女戶、還是做女官,隻要她想,就能如願。”

月池愕然抬起頭,可更讓她驚訝地還在後頭。

“當然,這還不夠。”他道,“我現在就去下旨,赦免官妓,允她們從良。”

他起身就要離開,月池不得不拉住這個頭腦發熱的人,她反問道:“然後呢?官妓變成私妓,教坊變成暗娼。她們在陰溝裡被折磨得更慘,更加憎惡居高臨下的施舍。”

朱厚照仍沒有動怒,他道:“你說得對,是我疏忽了。當年宣宗爺何嘗不是嚴令禁娼,到頭來倒是充盈了那些狗東西的後宅。這樣,差人私下去做這件事,挨個贖身,挨個送走。你想救多少個。一百個?一千個,還是來一萬個?”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期待中帶著點緊張。他的神態,和送她首飾時沒有區彆。他不是在談人,而是在談物件,談一些能叫她開心的物件。

她很早就發現了,他是個很敏銳的人。他深諳人性的弱點,他從小學得就是這一套,怎麼叫人俯首稱臣,怎麼叫人心悅誠服。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包裹著自己,她躲在自己用知識和勇氣塑造的龜殼之中。可他們太親密,他又太執著了。她隻漏出了一點縫隙,他就抓住了機會。她醜陋的靈魂無處可躲,最終暴露在天光之下。

她並不恨陳美娘。她知道這個女子起先的獻媚討好和後來的大膽威脅,都隻是為生活。男人啊,他們占據了所有的資源,又以女德、小腳等手段將女人貶到塵埃。可沒人願意受苦,不幸的女人也想改變自己的命運。然而,整個社會擺在她們麵前的唯一“正當”的自救途徑,就是找個“好男人”。她們的救贖,反而隻能靠依附。病態扭曲的壓迫關係,讓男人變成了香餑餑,哪怕是最窮困的男子,也會有一個奴隸,那就是他的妻子。而女人們,則不得不開始內鬥,為了男人的寵愛及其背後象征的資源竭儘全力地爭鬥。而男人則一麵享受女人的討好奉獻,一麵又嫌棄她們虛偽拜金。這樣無恥的惡行,此世的男子早已習以為常了。

可她永遠不能接受。她雖然以男子的身份留存於世,雖然時時刻刻都要裝得像個男人,可她的本質沒有變。她是個現代女性。她享受了革/命先行者的努力,獲得了受教育的權利,自由而又尊嚴地行走在世間。她和那些男人從骨子裡都不一樣。她要始終確保這點,可怎麼確保呢?隻有女人,才能救女人。

她二十年前闖入方家祠堂救下貞筠,十七年前在朱厚照的屠刀下救下時春,她救得不止她們,還有她自己。她救得是藏在她心裡的那個獨立自強,善良勇敢的自己。可現在,她們離開了……被她自己推開了……

月池忽然扯了扯嘴角,她道:“我好像很久沒給你講過故事了,你想聽故事嗎?”

他很難拒絕她,在這樣的時候,他更是無法拒絕他。

隨著她的描述,一幅詭異怪誕的畫卷在他們眼前展開:“從前,有一個旅人,她到海外旅行時,不幸被大風刮走,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度。這個國家叫羅刹國。羅刹國的人審美和中原迥異,中原以為美的,這裡以為醜;這裡以為醜的,中原卻以為美。並且,羅刹國所重的,不在文章,而在形貌。長得越醜的人,官就做得越大。而生得越美的人,反而被視為怪異,很多孩子甚至剛出生時就被父母遺棄,靜悄悄地死去。”

“旅人原本容貌美麗,可在這裡卻被人視為妖鬼。旅人覺得很孤獨,“能夠離群索居的,不是野獸,就是神明”,而她隻是一個人而已。她開始遮掩自己,她剛開始隻是塗黑麵頰,後來卻扮得越來越醜。她的官也越做越大。可她心中的美醜觀念並沒有改變,對美的追求是人的天性,誰能違拗天性呢?她選擇了另一個辦法來保存本性,她開始救助那些因美而獲罪的人。她對美的渴望,在這些人身上得到了實現。她甚至可以安慰自己,她雖然變得越來越醜了,可她在保護美啊。可隨著醜陋程度的加深,她所需要的美就更多。這就像上癮一樣,隻能越陷越深,不能戒除。這在羅刹國的人看來,就跟癲狂沒什麼兩樣。並且,隨著旅人的權力越大,她帶來的不良影響也會更大。有人決定修正她的審美。【1】”

朱厚照的拳頭漸漸攥緊,他的眼眶已經發紅,隻聽她道:“但我們說了,這是很難的。威逼利誘,勸說安撫,這些都用過了,可都不起作用。正在這個好心人無奈之際,他發現了旅人最深的秘密。這個連旅人自己都在自欺欺人的秘密。”

月池的聲音開始顫抖:“原來旅人的高尚,不是真的高尚。她隻是靠施予來獲得意義的。她感受不到物質帶來的快樂,因為差距太遠了,就像她突然來了很多經血,下身卻隻能墊草木灰一樣。用慣了衛生棉條的人會接受草木灰嗎?顯然不會。所以,她隻能去尋求其他的滿足。”

“這個好心人終於找到了關鍵,他知道該怎麼打破這樣的惡性循環。其實很簡單,就是讓她一直以來所追求的美,來反咬她一口。”

她的眼中再無任何波瀾:“謝謝你,我終於認清,自己有多醜了。”

她撫上他的麵頰,輕聲道:“這下,你知道,為什麼我能輕易給她們的東西,卻無法給你了吧?因為我在其他人麵前,都能自詡為施予者,可在你麵前,我始終是被施予者……我在你身上找不到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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