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頭頂傳來李越幽幽的歎息:“可你能怎麼做呢?聖上的隱憂,你應該也能明白幾分,要是底層之人也能成聖,那豈非亂了尊卑次序?”
顧鼎臣期期艾艾道:“或者,可以繼續發揚天人感應……”
李越一哂:“彆把人都當傻子。”
這話騙騙愚夫愚婦還行,可要都說通,的確是太勉強。顧鼎臣想了想道:“那不若,還是說仁君聖王?”
李越道:“那你覺得,和現在有分彆嗎?”
顧鼎臣一窒,他辯解道:“當然有分彆,如今隻是發展農技和織藝,就開辟了廣袤財源。心學一出,對於實務實藝的發展隻會更上一層樓,我大明國力將如日之升……”
李越失笑:“關鍵在陛下。”
他一字一頓道:“尊位,不可動搖。”
顧鼎臣的臉,漸漸蒼白下來,道德上人人皆可成聖與治權上天子至高無上的矛盾難以調和。皇權的穩固才是第一位的,皇爺不會冒任何風險。可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了希望,難道就要這麼放棄嗎……這就像在海上迷航一樣,終於找到了走出這裡的道路,卻由於不符合上位的“完美”,又隻能再次放棄,陷入新一次的摸索。
他目不轉睛地看向李越,眼中帶上了自己都沒料到的希冀:“那我們該怎麼辦?”
李越垂眸道:“你想改變這一點嗎?你想勇敢地在大經筵上,成為心學問世的宣告者嗎?”
顧鼎臣隻覺血都在沸騰,他當然想,他不想在翰林院磨到五十歲,誰不想青史留名呢?
李越不由展顏:“想就好,我可以告訴你,該怎麼辦。”
顧鼎臣剛開始以為他在開玩笑。可隨後,李越的講述,卻叫他整個人都呆住了:“人人皆可成聖,良知由心發,心與心之間難以製定高下標準,所以,從一開始就應該跳出心與心之間的比較,即跳出個體與個體之間的比較。第一,應明確,天下之善高於個體之善。因為整體必然優先於部分,如果整個身體都被毀傷,那麼手足自然也就不複存在【2】。天下不寧,人的性命都難保,又去何處追求良知,追求至善?”
砰得一聲,凳子被他撞到了。顧鼎臣已伏在桌前,奮筆疾書。
“第二,那怎麼實現天下之善呢?傳統的理念是,個體都從事有益生人之道,整個天下就會變好。”
顧鼎臣抬起頭,他滿心不解:“難道不是這樣嗎?”在儒學理念中,家就是縮小的國,國就是放大的家,沒有形成各要素係統協調的理念。
李越道:“當然不是。就拿農業來說,單靠小農,能實現高產嗎,能應對災害嗎?正因為不能,所以才需要治農官的扶持。各地的災害,需要朝廷來托底;各業的繁榮,需要朝廷來扶持。可是,朝廷的人力、物力、財力是有限的,有時需要選擇先後,有時甚至要做取舍,有時需要民間互相援助發展,那麼究竟該怎麼做,才能確保天下之善最大化?不論是民還是官,皆有私家,皆有私欲。”
顧鼎臣道:“……所以,他們都無法完全站在天下的立場上公正權衡。”
李越頜首:“那麼,該靠誰呢?”
顧鼎臣喃喃道:“隻有以天下為家之人,才能為天下帶來至善。是天子……隻有天子以天下為家!”
他霍然起身,眼中射出狂熱的火花:“您是怎麼想出來的,這就解決了,這就解決了?!”迎合了皇爺的需要,心學就能由民間之學,變為官方之學,而他們這些先行者,注定會盆滿缽滿。
李越卻依舊淡然:“依你看,是否能夠銜接成體係?”
顧鼎臣這才理了理衣裳,他開始來回踱步:“大方向應該沒問題……但細節需要完善……還需要找出足夠的典籍為佐證……您放心,這個交給我來做。我一定會做好。太好了,這要是成了,那就是流芳千古,永垂不朽啊!”
讓他更沒想到的是,李越隻是扯了扯嘴角:“是你永垂不朽。”
這仿佛一盆冷水兜頭澆下,顧鼎臣終於勉強清醒過來,他驚疑不定道:“……您這是什麼意思?”不是叫他來打下手嗎,怎麼聽著像是把功勞讓給他一樣。不可能,誰會這麼傻,一定是他想錯了。
可下一刻,李越卻告訴他:“我就是這個意思。”
顧鼎臣的神色奇特而又詭異:“可是,為什麼呢?卑職隻是、隻是遵您之命,行了一些教化之事。”李越一定是在試他,他不能被衝昏頭腦。
他的臉色發青:“卑職曾經還鬼迷心竅,彈劾過您……古人雲:‘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如今不正是立言嗎?”
顧鼎臣說到一半,又回過神來,他變得更加懇切:“當然,於您而言,安定流民,引進良種,發展實藝、興修水利,救災救難,主持刑獄,這樁樁件件都是惠及蒼生的大德。而不論平定韃靼,掃除倭寇,還是占下馬六甲,這都有您的一份功勞,這都是彪炳青史的功績。如今,您還順應上意,彌補了心學的漏洞。這事一旦做成,立德、立功、立言,不朽將齊聚一人之身!這是古今罕見,貴極人臣指日可待!您又何須謙讓,卑職、卑職實在是不配啊!”
“貴極人臣?”李越默念了幾遍,仿佛要把這個四個字嚼碎了咽下去,他忽然一笑,“我早已名滿天下,遲早也會貴極人臣。可是……”
他似乎無意與他多說,隻道:“月滿則虧,水滿則溢。”
顧鼎臣根本無法理解:“那這樣的赫赫之功,您就不要了?”
李越輕笑一聲:“要不要又有什麼關係,反正叫萬歲稱心如意,也就是了。”
顧鼎臣沉默了。上次太皇太後的喪儀,李越病重,皇爺差點兒也要隨之而去。事情鬨成這樣,該知道的基本都知道了。李越剛入宮時,大家都罵他是攀龍附鳳,可自汝王世子案,李越在金殿前磕得頭破血流,也要保住同僚。大家便知,此人的氣節,時所罕見,至此之後,以此來攻訐他的人便寥寥無幾。再後來,隨著他的功勞越立越大,他的夫人們又被迫離京,輿論的風向也悄悄發生了變化。同僚們甚至有些可憐他,皇爺怎麼能這樣?!在外麵隨便來都無所謂,誰沒點花花腸子呢,可你怎麼能破壞人家的家庭呢?
然而,時至今日,顧鼎臣才驚覺,原來他們都錯了。皇爺和李越,是真正的兩情相悅。他自問做不到這點,任何人也做不到這點。改革之所以難行,在於人的貪欲無窮無儘。今天是改革先鋒,明天就能是新興世家。一人得道後,就要帶著九族雞犬升天。皇上還不得不給,你不給實在的好處,誰會真心擁護你呢。可李越偏偏就不要,不占耕地,不蓄私產,連家裡的用人,都隻有個,還都是雇的。人人都說他深受皇恩,可明眼人一算就知道,他一個人的花費,根本還不及劉瑾、江彬薅得零頭。可就算這樣,他仍在無怨無悔地付出,一心一意為皇爺打算,輔佐他大權在握,四海歸心。也隻有這樣的人,才能讓皇爺傾心相待吧。他們都為對方著想,肝膽相照,生死相依……
顧鼎臣猶豫良久,終於還是說了出來:“卑職為曾經的卑劣想法,向您謝罪。您和陛下的深情厚誼,鐵石心腸也為之動容。卑職見了您二位,方信世間確有刻骨銘心的真愛。”
顧鼎臣從來沒見過人能露出這樣的神態,李越先是瞳孔微縮,接著又笑了起來,最後卻有淚珠從他的眼中滾落。
顧鼎臣嚇呆了,他忙道歉:“卑職鬥膽……”
李越卻擺了擺手,他擦了擦眼睛道:“不,你說得對。這就是所謂真愛,改變過去,改變現在,也注定會改變未來。”
顧鼎臣走後半個時辰,朱厚照方從旁邊的房間內出來。兩人望著自己“刻骨銘心的真愛”,一時都語塞了。最後,仍是月池先開口:“怎麼樣,還能叫您滿意嗎?”
朱厚照道:“……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想好的,你早就有了想法,可卻隱瞞到今日。為什麼,我就那麼不值得你信任嗎?”
月池一哂:“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權力已經回收,思想會再次固化權力,你再也不是東宮那個被氣得跳腳的小皇子了。君主專/製將你身上達到頂峰,你也,不再需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