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6.與君相逢知何處(2 / 2)

貴極人臣 姽嫿娘 7086 字 10個月前

貞筠仰起頭,她拭了拭淚,突然道:“我還記得,我們從寧波往廣州的路上,談及琴瑟笙簫,可是之後一直都沒機會親耳品鑒技藝,這次你想聽我奏一曲嗎?”

謝丕僵住了,他明白這句話意味著什麼。上次,他能胸有成竹地勸回她,可這次他卻再也沒有當時的底氣。他甚至想逃避,種種念頭在他心底閃過,他是為了她好,他可以把她帶走,相信時春派來的護衛也能理解他。可到最後,他還是跟著她,來到鄉間的野亭。

此時又是初秋了,嫋嫋秋風,木葉下墜,頗有淒清之感。清清的水影中,倒映著薄薄的夜。四周一片寂靜,隻有不甘的蟬兒,還在發出最後的嘶鳴。謝丕將琴,擺在案上。泗門謝氏,是千年世家,珍藏無數。他這次往四川赴任,也帶上了先祖謝莊的一架古琴,名為“怡神”。

貞筠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謝丕欲言又止,終於還是心事重重地落座。他的十指拂過琴弦,琴音如流水一樣傾瀉而出。貞筠一下就聽出,是《陽關三疊》。

縱然心同膠漆,臭契芝蘭,可卻分彆在即,從此就是天各一方,叫人豈能不黯然銷魂。一疊為折柳傷懷不忍分,二疊是未飲先醉哀可憐,三疊則是未審歸程情最殷。一疊複一疊,傷情複傷心。待琴音終了,蟬鳴都消失殆儘。萬籟俱寂,隻有他們的呼吸聲,越來越沉重。

謝丕心如擂鼓,他想到了時春的話,如果他能帶給她幸福,如果他能留下她,那麼不論是含章還是時春,都會祝福他們。那裡是四川,天高皇帝遠,隻要她稍改裝束,沒人會認出她來。一直束縛他的心理界限被打碎了,他的手足發麻,全身的血液湧向臉頰,他心中湧起了前所未有的勇氣:“我有話對你說!”

“你想聽聽我的琴藝嗎?”貞筠突然開口。

他們二人幾乎是同時說話,謝丕道:“現在不是聽這些的時候……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

貞筠卻避開他的眼神:“都到了今天,也不差這一曲的功夫了,不是嗎?”

謝丕還是妥協了,貞筠拿過了這架古琴。它的紋理梳直勻稱,貞筠的手輕輕拂過琴弦,琴音泠泠。她抬眼道:“真是把好琴。”

可下一刻,她的神色一肅。他奏陽關三疊,她卻選了梅花三弄。梅為花之最清,琴為聲之最清,最清之聲寫最清之物,故有淩霜音韻。隨著她撫弦撚柱,謝丕如置身風雪之中,琉璃世界,風刀霜劍,卻有梅花淩寒獨開。風愈緊,雪愈大,花卻愈盛。苦寒壓不倒它,雖凍得它麵痕皆血,卻叫它更麗如朝霞。

《梅花三弄》乃名曲,謝丕這半生,聽許許多多人奏過。懷才不遇之人,難掩憤懣;品格剛直之人,更顯剛健;至於秉性柔媚之人,則露綿軟,失卻傲岸。可沒有一個人能像她這樣,透出從容和順的開闊胸襟與節節向上的英雄氣概。

她瀟灑止住最後一個音符,餘韻卻如漣漪一般,久久不能散去。他纏綿悱惻,她卻豪情萬丈。

她偏頭看向他:“我彈得好嗎?”

謝丕語聲乾澀:“叫人腸回氣蕩。”

貞筠一哂:“是嗎?可我不是一直都彈得這麼好的。我小時候,學什麼都學不好。什麼經史子集,琴棋書畫,我是十竅通了九竅,一竅不通。爹爹一考較功課就責罵我,娘每日都在我耳畔念叨,她說我再不好好學,就被貞柔比下去了,就再也找不到好婆家了。”

她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麼,輕描淡寫道:“貞柔是我的姐姐,二十年多年前的那場禍事,因她而起,她也付出了代價。她死了,我也差點死了。”

謝丕的心一顫,隻聽她道:“剛開始,我很恨她,可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反而有些慶幸。要不是她,我怎麼會有機會碰見阿越,怎麼有機會嫁給她呢?我曾經以為我永遠學不好這些高雅技藝,可後來我才發現,我不是不想學它們,我隻是不想用它們去討好人。我找不到足以支撐我學習的動力。我已經是籠中鳥了,叫得聲音再好聽,不也是籠中鳥嗎?

她一字一頓道:“是李越救了我的命,是她給了我全新的意義。你欣賞我的滿腹詩書,可那是她日複一日講授的;你讚許我的品行端正,可那是她幾十年如一日言傳身教的;你感慨我的琴音腸回氣蕩,可也是她給我空洞乏味的調子賦予了靈魂。如果沒有李越,我永遠都是那個無知莽撞的蠢丫頭。那樣的我,還能得到你的真心嗎?”

謝丕如遭雷擊,他驚駭地望著她,他顯然想不到,她會知道真相,並且就這麼當麵戳穿。

貞筠笑開了:“不論是出於善意,還是惡意,他們都希望我能跟著你走。我不能否認,皇爺的眼睛果然比什麼都要毒辣,經過這麼多磨難,我怎麼可能對你全無好感?”

驚喜來得太突然的了,他的心因她的一句話升上天堂,又因她的一句話墜入地獄。她道:“可有好感、動真情,又能意味著什麼呢?我心裡的天平,永不會偏移。從碰見李越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不是那個提線木偶了,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有自己的意誌,也有踐行意誌的決心。”

謝丕此時早已如萬箭穿心,她雖動了情誼,可仍不改初衷。他的聲音嘶啞:“可含章救你,不是讓你回去送死的!”

貞筠莞爾:“我當然沒那麼傻。你放心,我不會回京,我隻會繼續留在江南,做我該做的事。”

江南!那是開放的最前沿,是也是各方亂鬥的戰場。失去李夫人身份的她,再回到那裡,等於羊入虎口!他幾乎是苦口婆心地勸她:“那裡有數不清的汙糟事,你一己之力,隻是杯水車薪。與其被重擔壓垮,在失望中絕望,何不從頭開始。如是因為我,你大可往陝西或雲貴去,我絕不阻攔……”

貞筠卻搖搖頭:“不,我就要往汙糟最深的地方去。如果隻有變得更醜,才能保護更多的美。那為什麼變醜的不能是我呢?我也可以變得麵目全非,醜若無鹽。這樣堅持下去,總有一天,她們就不用再繼續變醜,也就不會再痛了。”

直到此刻,謝丕才明白,她發自內心的喜悅從何而來。她終於找到了,救她所摯愛之人的辦法,那就是像曇花一樣,縱使麵目全非,也仍堅持無怨無悔的犧牲和奉獻。

他眼中落下淚來,他道:“既然你執意如此,那麼還請允我同行。”

貞筠的神色充滿訝異,謝丕卻很坦然:“你有你的意誌,我也有我的堅持。”你有甘願犧牲的人,難道我就沒有嗎?

可話說到這個份是,貞筠還是拒絕了。

謝丕難掩傷痛:“為何,我彆無所求,隻是想贖罪而已,要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淪落至此……”

貞筠擺擺手:“我們之間,早就沒有誰欠誰之說了。隻是,我因婚姻走了人生第一次捷徑,總不好再靠男人走第二次、第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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