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到這個份上,要是真個大罵起來,反而不成樣子,隻是,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貞筠卻緩和了聲氣,學著他的樣子:“喲,這就氣著了。公公,我不過開個玩笑而已,公公大人有大量,何必和我當真呢。”
她的語聲一冷:“隻是不知公公的戲唱完了嗎,要是唱完了,現在可以說正事了吧。”
佛保有些訝異,他陰陽怪氣道:“這一彆三年,夫人倒是更加率真了。”
貞筠失笑:“倒不是率真。不是我說,遲早要劃下道來,何必打這些花腔,你就不累嗎?我不會進京,但也不會離開東南。這就是我的底線。你有什麼看不慣的,不妨現在就說。要是沒有,請容我先告退。”
佛保又一次被堵住了,這他媽的,殺是殺不得,打又打不得,現在是連說都說不過了。他本來是打算狠狠殺殺她的氣焰,怎麼反倒被她壓住了。
他正猶豫間,貞筠卻真個起身要離開了。她剛跨出大門,此地所有東廠的爪牙悉數刀兵相向。刀光如雪,雪光如刀,映得天地一片潔白。
跟隨貞筠的護衛,緊張地擋在她身前。貞筠卻擺擺手:“哎,這些都是宮裡人,一舉一動,都代表聖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你們沒學過嗎?”
她徑直走到最前方,竟把東廠的番役逼得連連後退。底下人忙來問佛保的意思:“怎麼,真讓她走了?可皇爺的意思是分明是……”
佛保氣不打一處來:“閉嘴,這還用你說?!”
眼看貞筠越走越遠,他也憋不住了,這還真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道:“方女史,還請留步。”
這個稱呼聽得貞筠一愣,她轉過身:“怎麼,您還有事?”
佛保深吸一口氣:“有旨意!”
旨意很短,意思也很清楚。貞筠聽罷之後,卻伏在地上,久久回不過神。
佛保嫌棄道:“怎麼,是歡喜傻了。”
貞筠這時方抬頭:“這怎麼可能……他讓我去織造局任職,還任我做了典正!是誰……”
話問到一半,她自己都愣住了。還能是誰,還會是誰?除了阿越,誰還會費心為她打算,誰還能逼得那個人都不得不讓步。
眼淚又一次落下,她們為了她鋪好了兩條路,讓她憑心意而走,而不論選擇哪一條,都有人為她遮風擋雨。
佛保此刻已然酸得牙倒了,也不知是哪裡來得狗屎運:“方典正,恭喜,恭喜。隻是,您這福運雖好,也要懂惜福才是,彆一不留神,又被人當槍使了。”
典正一職,負責糾察內外,責罰戒令。這擺明是個得罪人的活,一旦不慎,就是萬劫不複。佛保陰暗地想,李越把她又弄回來,八成又是想她當根引線,等到有需要的時候,再點燃一根大炮仗。對,一定是這樣,怎麼會有這樣無緣無故的好。這下,總能扳回一局了吧。
豈料,貞筠施施然起身:“您甘效犬馬之勞,我何嘗不是甘之如飴。”
隻要能幫到阿越,哪怕拿她的命去,她也甘之如飴。
新的變化,同樣發生在戰場上。時春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還能看到其他女將和女兵,出現在戰場上。哪怕隻有百來人,也足夠讓人振奮。她們白天一起作戰,晚上互相擦拭傷口,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機會有多麼難得,如果這次不抓住,那就再無出頭之日了。越是一無所有,越能破釜沉舟。她們憑借一腔悍勇,斬首無數,功勳日重。
勝利給她們贏來了尊重,也增長了她們的勇氣。女將們甚至開始暢想,回去後的情形。個個都圍著時春問:“說好的銀子,真的會給嗎?”
“我們應該有官服吧?”
“大概去哪個衙門任職呢?”
時春被問得哭笑不得,爾頃她正色道:“還是那句話,彆老想著自己。救人也是救己,我們的根基這般淺薄,如不再扶持些同道,就更加孤掌難鳴。”
這些生活在廣西大山的女將們,心性單純,連聲應道:“咱們不是那沒良心的,能拉一把肯定拉。”
“等我的府邸發下來了,我就讓那些孤兒寡母來住。”
“那麼多賞銀,我也花不完,肯定要分出去一些。”
“找些資質好的丫頭,教她們怎麼開/槍宰人……”
時春聽著這些猶帶稚氣的話,不由發笑。希望來得太美、太好,叫她都有些不真實之感。或許是因為遠離故土,不知情形,一種難言的焦慮,始終壓在她的心頭,叫她喘不過氣來。
而當她回到廣東後,這股早已壓在心頭的焦慮,果然成了真。誰也沒想到,居然真的有人能完成心學的改造……新的典籍,新的學說,被大肆宣揚,連三歲小孩的蒙書都增添了心學的內容。而理學卻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和排擠。無數學者痛哭流涕,卻無能為力。所有人都知道風向要變了。這可不同於科舉改製的小打小鬨,這是要完成道統的更替。
可心學的創始者王守仁,自得到消息後,卻再不肯開壇講學。風塵仆仆的時春看到他時,驚覺他消瘦不少。她焦急道:“您,您這是怎麼了?”
王守仁抬眼,他片刻後像是才認出她。他和她說得第一句話便是:“他為何要如此,難道他不知道,這會帶來何等可怖的後果嗎?”
皇權失卻了最後的束縛,將如山一樣,壓在每個人的身上。而權力不會消失,隻會轉移。每一次轉移都伴隨著血腥,得到權力的人有多欣喜,失去權力的人就有多憤怒。
時春的手微微發顫,她道:“她總有她的考慮。我相信她。”
不論何時何地,她永遠都會相信她。
誰也不知道李越究竟在想些什麼,即便是她的枕邊人也一樣。在心學登上大經筵的舞台後,他們這才久違地進入蜜月期,畢竟權力才是最好的春/藥。朱厚照為豐厚的收獲而欣喜,更因將至的角逐而興奮。月池又何嘗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