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1.花開元自要春風(2 / 2)

貴極人臣 姽嫿娘 5817 字 10個月前

在這條集權之路上,朱厚照走得遠比他的父親和祖父都要遠,直逼太/祖太宗。可他似乎從未靜下心來想想,自己為什麼能走這麼遠。他的精明果毅、手段高超固然重要,可這並非決定性的因素。真正的關鍵在於,重文輕武、極為粗疏的行政方式,空談成風、實乾難行的文風學風,到了帝國中期,已經引起大量問題。北方韃靼,南方的倭寇,連年的天災,此起彼伏的農民起義,再不改變就要難以為繼了,這才是那些有識之士願意讓步的原因。他們“仁以為己任”的誌向和與孝宗爺的情誼,讓他們甘願輔佐,隻求重歸明君賢臣的理想局麵。然而,李東陽先生隻怕也無法料到今日,隻要退了一步,後續便再不可控。本就處於高位的皇權,在掌握了軍權之後,就更難製約。他已經不滿足於三堂共治,他要一家獨大。權力不受製約,必然導致濫用。於公於私,這些儒家的門徒,都需將皇權再次關回道德和輿論的籠子裡。

君臣之間的矛盾,本不會那麼快暴露出來。心學與理學間的論戰,至少需要數十年才能塵埃落定。有道是事緩則圓,如果能有人從中調和,慢慢讓世人看到科技的力量,逐步同化儒生,或許真能逐步實現朱厚照的心願。利維坦降臨人間。作為利維坦的主人,他真能同時站在道德和科技的製高點上,俯瞰眾生。

可事實卻是,在科技創新尚處於恢複期時,心學就被改造,從此扶搖直上,勢如破竹,要將理學打入塵埃。矛盾被徹底激化,被逼到絕路的理學家們,已經做好了背水一戰的準備。

在聽到“害怕”二字時,朱厚照的神色終於沉了下去,他道:“你是故意的。”

月池很是無辜:“我並未違背我們的承諾,從頭至尾,毫無隱瞞。能走到這一步,是你自己的選擇。”

這是一個徹底的陽謀。朱厚照在讓心學登上大經筵前,難道不知道這又會引起一場驚濤駭浪嗎?他心如明鏡,可還是選擇鋌而走險,他含著金湯匙出生,能打動他的東西少之又少,然而,無上的權力就意味著無上的誘惑。他放不下這一切,就跟月池放不下她的執念一樣。

而老劉,他早已人老成精,他難道不知道道統更替,勢必會血雨腥風嗎?他也知道,可他太像活出個人樣了。宦官是皇權的附庸,隻有當皇權擴張時,他們才能跟著擴張。在道統更替時,朱厚照勢必會加強對地方的控製,這時擺在他麵前的隻有一條路,那就是再恢複鎮守中官,讓宦官去地方做他的耳目。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錯過這一次,劉瑾很清楚他再也等不到下一次。所以,他選擇裝聾作啞,他要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光瘋狂一把。

至於錦衣衛和那些附庸於朱厚照的低位官僚,他們知道接下來必有大戰,可他們非但不懼,反而是滿心期待。他們太想往上爬了,可位置不空出來,他們能往哪裡去呢,所以,殺起來吧,死的人越多越好。

所有人都知道,麵前是懸崖峭壁,可所有人都選擇快馬加鞭,指望飛躍天塹,直達通途。可哪有那麼容易的事呢?特彆是,當她也選擇袖手旁觀的時候。

誰都想不到,心學推廣的第一擊就是來自於它的創始人,王守仁先生及其門生弟子不再講學,他們雖還沒有公開反對,可批判“天子以天下為家”的言論,早就在廣東書院中鬨得沸沸揚揚。心學弘揚的前沿陣地,立刻變成了反戈一擊的主陣地。

接著,就是廣大理學家的反對,奏疏像山一樣,要將通政司壓垮,沒有人敢指責朱厚照,他們把矛頭對準了顧鼎臣。他的祖宗十八代都被挖了出來,甚至給他羅織了幾項罪狀。大臣們要求皇上立刻處死這個妖言惑眾之人。

朱厚照要是肯聽,也就不是他了,他力保顧鼎臣,並且開始大肆宣揚心學,連蒙書都增添了心學的內容。理學學者在痛苦之後,陷入絕望,終於鋌而走險。

在年前,顧鼎臣就遭受刺殺,生死不知。桂林官學中學子,甚至公然將朝廷派去教授心學的先生趕出學堂。南方許多老學究在衙門門口絕食抗議。這些消息被神通廣大的皇爺暫時封鎖,但是到底還是漏出了風聲。除了月池之外,其他二品及以上大員,多番聯名上奏,朱厚照均置之不理。脾氣急躁如劉健,乾脆遞了辭呈,可朱厚照仍然留中不發。劉健一怒之下,索性閉門不出。有這位三朝元老帶頭,朝堂之上遞辭呈,乞骸骨的人越來越多。

朝堂的問題,至少還可控,畢竟誰無骨肉親族之累,而天下最不缺的就是想當官的讀書人,還有一批工匠正在摩拳擦掌等著呢。民間的問題,才是真正叫人頭疼的。

官員的精力都放在心學、理學之爭上,有心思、有能力管經濟的人變得越來少。海外源源不斷的財富,反倒成為了負累。在沿海,他耗費了大量軍費,卻導致地方豪族勢力的再度膨脹,官商勾結日益加劇。在內陸,文官、武將和豪族三家分肥都尚未扯清楚,這下又空降了宦官。急於想立穩腳跟的宦官,迫切采取各種手段,做出政績,穩固地位。可惜,他們太過貪婪,又太過急切,不敢直接對上地頭蛇,便向小民伸出魔爪。最後的結果就是,小民聯合告上刑部。如果不是對李越還有信任,他們恐怕就要直接起義了。

直到這時,朱厚照才從憤怒中驚醒,底層的穩固是他最後的王牌,這點決計不能動搖。他的心中終於升起了畏懼,大船正駛向一片全新的海域,可掌舵的人卻已經打成了一鍋粥。隻要一有風浪,等待他們就是船毀人亡!

是以,在聽到月池說,這全是他自己的選擇後,他已是忍無可忍。他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明明沒有負你!”

月池攤手,她難掩譏誚:“可我會這麼做,正是因為太愛你了啊。”

她在他唇邊落下一吻:“我正像你愛我一樣愛你,這下你可以依靠的,又隻有我了。你不是一直想這樣。”

這是他逼走方氏和時氏,對她說的話,如今原封不動地被還了回來。朱厚照都被她氣笑了,他半晌方道:“你看看這天下,我不是正在如你所願嗎?”

月池笑得眉眼彎彎:“這麼說,你這些日子,都是在討好我羅?”

朱厚照已經徹底不要臉了:“怎樣,還看得舒心嗎?”

月池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我可不是你,你忘了,我有前世,我不缺親朋故舊,更不缺情人。這一套以情動人,我對你使,是一使一個準,可你對我用,就不夠看了。”

這又觸到他的逆鱗了。她望著他此刻的神色,笑得流出了眼淚:“遙想當年大漠風沙,今日方有揚眉吐氣之感。”

“現在就兩條路,要麼我們一起破罐子破摔,要麼就拿點實在的東西來。你知道的,你能倚仗放心的,也隻剩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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