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子鳴睨著她,深陷的眼窩裡湛開一縷奇異的光,伸手捏住顧慈的下頜,用力抬向自己。
“我會落得怎樣的下場?慈兒,你怎麼不問問,我這幾日已經落得怎樣的下場,若再不逃走,那才是生不如死!祖父?父母?兄弟?嗬,我作何要管他們?我落難的時候,他們可曾管過我?”
顧慈眉心輕折,“你怎知他們沒管過?若非他們苦苦哀求,你的日子隻會更糟。”
“放屁!”謝子鳴麵頰漲紅,氣如山湧,原先還會假惺惺地裝一把君子,粉飾自己,眼下連偽裝都不願意了。
“他們真要儘心竭力,我早就出去了!根本就是一家子自私小人,犧牲我去依附東宮!”
他雙目猩紅,眼底血絲密如蛛網。
顧慈靜靜看著,不置可否。
想起前世,承恩侯府落末,老侯爺為給自己這唯一的嫡孫謀個好出路,四處求告,可最後還是養出了個翻臉不認人的白眼狼,她越發為老侯爺不值。
謝子鳴玩味地瞧著她,“不過......你倒真提醒了我一件事。被關押的那段時日,我一直在想,等我出去後要怎麼報複戚北落,才能在他心頭狠狠紮下一刀,好讓他也嘗嘗,我所受的苦痛。”
“現在,我終於想到了。”
謝子鳴揉撚著顧慈如初生嬰孩般嬌嫩的下巴,笑意越發陰冷,心頭卻燒起一團火,很快便滾燙過全身。
“慈兒,你說,若是戚北落知道,你被我碰過了,會是什麼模樣?”謝子鳴邊說,另一手慢慢拽住顧慈的裙絛,“一定......會痛不欲生吧。”
顧慈腦袋瓜“嗡”了一聲,在他靠近之時,飛快拔出頭上那隻海棠步搖,狠狠刺入他肩胛,深達寸許。
“啊——”
謝子鳴猛地一疼,捂著肩膀踉蹌後退,雙目噴火,直勾勾瞪來,麵容幾近扭曲。
顧慈正忙著解腳上的繩索。眼看她就快成功,謝子鳴當下也顧不上疼痛,紅著眼睛,山一般直接向她壓去。奈何他力氣實在不如從前,一時竟也不能將她如何。
“放開我!”顧慈使出渾身力氣,同他扭打在一塊。
時間一長,男女的力量懸殊就越發明顯。謝子鳴將她逼到車角,低頭開始解自己的腰帶。顧慈還在掙紮,雙手卻被他彆到後背與車壁之間,動彈不得。
絕望如潮,奔湧至心田,很快就將她的心神完全淹沒。
可也就在她心如死灰之際,馬車突然猛烈一晃,兩個人都猝不及防地朝旁邊歪晃過去。
車簾被震起半片,顧慈抬眸。
馬車前麵不知何時突然多出一排錦衣衛,飛魚服被斜陽映照得熠熠生輝,一下點亮她灰敗的眸子。
可馬兒還在跑,像是受大了驚嚇,大幅度急轉彎,從北向直接改向東行。顧慈死死抱住車廂上的座椅,方才沒被甩出去。
而謝子鳴則沒這麼好運,沒有及時抓住借力物,直接被從車窗裡甩了出去。
骨頭斷裂的聲音,在空曠的田野上回蕩。幾隻耕牛聽見了,嚼著草慢慢抬頭,一蹄子蹬開這壓在草上的不速之客,不滿地甩甩尾巴,“哞”了聲,低頭繼續吃自己的草。
顧慈一口氣才剛鬆下,餘光往外瞥了眼,氣又頓時吊了起來。
馬車的前方,是一片湖!
馬兒還未從驚嚇中恢複,不知眼前狀況,仍舊噴著鼻響,加速往前狂奔。
若照這速度下去,不出半炷香,馬車就將直接衝入湖底,即便馬兒到時發現不對勁,也再刹不住腳!
風穿過車窗,些些帶上初秋的寒意,如刀子般順著骨頭縫,鑽入心坎。
顧慈眼尾沁出星星殘淚,咬了下唇。
自己好不容易重活一世,還沒看著家人都和和美美過上好日子,還沒和戚北落一塊將兩隻小貓養大,怎麼能就這麼死在這?
她扶著座椅,緩緩向車外挪去。
狂風吹亂她長發,幾綹抿到她嘴邊,迷亂她的眼。她仍舊不願放棄,雙目炯炯,透過紛亂的發絲,直直盯著轅座上搖搖欲墜的韁繩,慢慢伸出手,一點點,一寸寸,努力靠近。
指尖即將觸摸到的瞬間,車軲轆忽然叫道上的石頭絆了下。車身一歪,那韁繩便從她指尖擦過,順著傾斜的車板上滑落,她再也觸碰不到。
她的心也隨之跌入穀底。
也就在這時,她眼前突然閃過一片玄色,迅速抓住那滑落的韁繩,飛一般,直接躍上馬背。
馬鳴撕裂長空,顧慈一怔,錯愕地仰麵望去。
斜陽撣下大片的光斕中,緋紅橙金滾滾翻湧。
驚馬高高揚起前蹄,草屑飛濺,脖頸四肢上的健肉塊塊分明。
戚北落穩穩坐在馬背上,玄色衣袍獵獵招展,仿佛也流淌著金光,彆具一種恣意張揚的力量。
馬兒還欲踢跳掙紮,試圖將他從後背甩脫下來。
戚北落雙腿夾緊馬腹,身影如磐石般巋然不動,雙手緊緊攥住韁繩,用力一拉。馬兒順勢揚起脖子,再次仰天長鳴,蹬跳兩下,慢慢地,停下動作。
四周重歸寂靜,顧慈凝望於他,發了一回怔,眼裡慢慢籠聚出一層光。
麵前伸來一隻乾淨修長的手,幽潭般深邃的眼眸裡有火,一瞬不瞬地盯住她,有種能把人心融化的燙。
“沒事了,有我在,什麼事都不用怕。”戚北落嗓音如空山簌玉,溫柔中略略帶著點顫。
顧慈哽咽著,拚命點點頭,將自己的手遞到他手中,任由他將自己從車上拉起,托住她的腰,將她擁入懷中。
熟悉的溫暖隔著細薄衣料層層湧入,沿血脈涓涓奔向心田,顧慈驚慌了一整日的心,此刻才終於安定下來。
方才被謝子鳴欺負成那樣的時候,顧慈都咬緊牙關,硬是沒掉一顆金豆子。
眼下被他抱在懷中,不會再有任何危險,她卻再控製不住,眼淚決堤般“嘩嘩”淌下,才才乾淨又冒出新的,根本擦不乾淨。
“誰準許你抱我的!你不是說不來花宴,不再見我了麼?現在又來做什麼?”
這本不是顧慈想說的話,可不知怎麼的,她一張口,這些話就自作主張地從嘴裡蹦出來。
若不是他今日非要吃什麼莫名其妙的飛醋,自己哪會遇到這些?若不是他沒看緊謝子鳴......
她越想越委屈,手捏成拳頭,邊哭邊捶他胸口,還不解氣,雙手扒在他肩頭,張嘴狠狠咬了一口。
戚北落悶哼一聲,卻一點也不感覺疼,寶貝失而複得的欣喜之感,漸漸清晰,落到實處。
先前的患得患失,也因這真切又甜蜜的痛而煙消雲散。
何必糾結那些有的沒的,而今小姑娘就在他眼前,他想疼她、護她,那就放心大膽地去做,管旁人作甚?隻要她每日都能由衷而笑,他也就能由衷而笑。
“我錯了,你若還生氣,我還有一個肩膀,可以給你咬。”
戚北落低頭,側臉貼上她額頭,遲疑片刻,輕輕蹭了蹭,最後慢慢收緊臂彎,臉深深埋入她頸窩。
顧慈還在生氣,想推開他。
忽有滾熱的濕意鑽入她發叢,滑過她脖頸肌膚,無聲無息地沒入衣襟,襟口旋即潤濕一片。
漸漸,他雙肩輕|顫起來,臂彎越來越緊,力道之大,仿佛要將她嵌入自己骨血中。
自己失蹤這麼久,他一定也嚇壞了吧......
上次見他哭,還是前世,在自己靈位前。而這輩子,卻還是第一次。
他這麼倔強高傲的人,在戰場上受傷,都沒掉過一滴眼淚,每次卻都因為她而泣不成聲。
顧慈的心緩慢而清晰地縮緊了下,雙手環抱住他腰身,輕輕拍撫他後背。
“好了,我沒生你的氣,真的。”
沉吟片刻,顧慈從戚北落懷裡鑽出來,摸出一遝泛黃的信,遞過去,“喏,我同柳眠風互通過的書信,能找到的都全在這了,你拿去瞧吧,我和他當真不是你想的那樣。”
戚北落一怔,勾了下嘴角,接過信,看也沒看就全撕了,隨手一揚。
紙片雪花般紛紛揚揚,顧慈驚訝,“你......當真不看看麼?”
她正仰麵,眼前突然一花,額間便落下了一抹溫熱的吻,堵住她所有未及出口的話語。
“不必看,我信你。頭先是我不對,不該疑神疑鬼,叫人鑽了空子,害你遇險。”
戚北落邊說邊舉起右手,抻直四指,指天朗聲道,“我發誓,從今往後,再不會因這些沒頭沒腦的事懷疑你。隻要有我戚北落在,就不會讓顧慈再遭遇今日這樣的險境。”
他眼裡仿佛天生帶著蠱術,顧慈看久了,就好像要被吸進去,忙忽閃著眼睛,錯開目光,眸子釀著春露,臉上慢慢泛起緋雲,直比此刻天上的晚霞還絢爛。
燙人的目光還在打量她,顧慈臉頰燒得**,伸手推他臉,亦嬌亦嗔道:“誰、誰誰準許你親的!那麼多人都看著呢!”
戚北落挑了下精致的劍眉,餘光漫不經心地朝兩側瞥去。
兩隊的錦衣衛心領神會,立刻調轉馬頭,背對他們。
“哪有人看?嗯?”戚北落捏了捏她俏挺的鼻尖,似笑非笑地問。
顧慈被噎得無話可說,恨恨捶他肩膀。
這世上怎麼會有這般不要臉的人!捶完,她還是嘟著嘴,乖乖靠上他胸膛,笑的絲縷從唇角蕩漾至眉梢。
戚北落牢牢圈她入懷,修長工細的手指環在她頸側,揉|捏她雙肩,又順著她後頸,穿過她烏發,幫她打理亂發。
力道不輕不重,像這盛夏傍晚的風,不冷不熱正適宜。
顧慈起初身子還微有些僵硬,在他溫柔的安撫下,漸漸放鬆下來,眯起眼,懶洋洋地窩在他懷裡,像隻被順毛的奶貓,幸福地蹭著他肩膀。
鳳簫拖著五花大綁的謝子鳴,丟到馬前,“啟稟太子殿下,犯人鞋子鳴已帶到,聽候殿下發落。”
謝子鳴摔斷了雙腿,又被牛蹄子踩得皮青臉腫,趴在地上嗚嗚求饒。知戚北落不會睬他,伸出唯一能動的手指,喪家犬一般,像顧慈搖尾乞憐。
“慈兒......我錯了......求你......放過我這回,好不好?我保、保證......日後都繞著你走,再不去煩你了,慈兒......”
顧慈眼皮不抬。
知道戚北落會幫她討回公道,她便乾脆躲起懶。能說的,她剛才都已經說了,這輩子,無論謝子鳴是殘是死,她都不會再看他一眼。
謝子鳴咬牙,硬著頭皮轉向戚北落。
戚北落充耳不聞,繼續幫懷中小姑娘打理頭發,眉眼溫柔,手上動作更是清緩,細細幫她把最後一綹發絲繞到耳後,他才抬頭,睨向謝子鳴,雙眸森寒如數九寒天的暴雪。
謝子鳴心肝都顫了一下,滾了滾喉結,不安地調開目光。
左右木已成舟,他索性破罐破摔,扯著嗓子大吼:“戚北落,就算你是太子又如何?我怎麼說也是正統的承恩侯世子,有陛下賜封的寶冊在手,你若敢隨意動我,小心你的太子之位!”
“承恩侯?”
戚北落劍眉散漫地一軒,打馬行至他麵前。
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謝子鳴本能地瑟縮了下去。
“你可知,承恩侯承的,是誰的恩?”戚北落寒聲道。
謝子鳴心頭趔趄,咬咬牙,不說話。
戚北落輕蔑哂笑,嘴角幾乎沒怎麼揚起,“不說?還是不知道?”
謝子鳴還是一聲不吭。
四下悄寂,戚北落笑意更濃,波瀾不驚的外表下暗藏千軍萬馬,“那孤便告訴你,承恩侯,承的是天家的恩。而孤,就代表天家。孤要收了你的命,你又能如何?”
伴隨一聲馬嘯,鐵蹄“噠”地踩在謝子鳴伸出的手指上,他頓時慘叫連連。
懷中小姑娘眉心輕折,似被吵到。戚北落使個眼色,鳳簫隨地抓了抔土,塞進謝子鳴嘴裡,他便咳得再叫不出。
“幫你逃出東宮,又逃出皇宮,甚至逃出帝京城的人,是誰?”
謝子鳴抽搐了下,雙目駭然,似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
戚北落鳳眼微眯,緩慢而冷戾地吐出三個字:“戚臨川。”
謝子鳴再次抽搐,眼珠仿佛要從眶裡瞪出。
戚臨川是宣和帝第五子,係沈婉兮所出,乃如今的潞王。因先天不足,一直在瀘州皇家彆莊裡養病。
隔這麼遠還能把手伸過來,還真是難為他了。
戚北落不屑地勾了下唇,看了眼鳳簫,聲線陰鷙,“將人帶回去,關進詔獄,就這麼死在這實在太便宜他,總得讓他開開眼。”
說完,他又低頭幫懷裡睡著的小姑娘挪了挪身子,捏了捏她泛粉的臉頰。
小姑娘皺著漂亮的五官,不耐煩地拍開他,偏頭繼續睡。他笑了笑,森寒的眼眸頃刻間流光溢彩。
“她睡著了,你們動靜小些,彆吵醒她。”
說完便打馬向前去。
撕心裂肺的長嚎驚起林中陣陣寒鴉,顧慈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揉著眼睛,仰麵瞧他。
夕陽染鍍他深秀眉眼,分明棱角中有種彆樣的溫潤美好,照得她的心也暖洋洋的。
周圍寧靜,風聲輕俏。
顧慈惘惘瞧著,恍惚感覺今天一整日的驚慌都是錯覺,他們隻是一對尋常老夫妻,不過在一個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黃昏,沐浴夕光,攜手歸家。
她糯糯道:“我餓了……”
戚北落輕笑,揉揉她腦袋,將她又擁深些,“想吃什麼,一會兒我讓廚子給你單做。傻瓜,睡吧,我送你回家,家裡人都等著你呢。到了家,就什麼都有了。”
“嗯。”顧慈抱住他的窄腰,安心地進入甜甜夢鄉。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全員紅包鴨,大家千萬不要給我省錢(/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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