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整天的雨, 終於在傍晚來臨之前停了。陽光破開雲層,為整個世界鍍上一層金邊,空氣中飄散著泥土的香味, 目之所及之處都像是洗過一樣, 透著晶瑩。
周警情就是在這時候醒來的。
周家人就守在她的身邊, 她一睜開眼,便看到一張張擔憂的臉。
周警情已經記不清是第幾次出現這樣的情況了,自從她的身體極速衰老之後,隔幾天她總會突然變得虛弱,然後陷入昏迷。
她沒有意識,可是她還是感覺有什麼東西從她的身體裡抽走, 她想抓住, 卻猶如指尖的流沙, 越抓反而流逝得越快。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天比一天衰老, 一天比一天離死亡更近。
周警情同樣知道, 家人為了治她的病找了多少高人,剛開始的時候,周警情和家人一樣滿懷希望, 但每次等來的都是更深的絕望。
其實她昨天就感到不舒服了,可是這次她選擇不再掙紮,或許死亡對她是一場解脫,不用再麵對耄耋醜陋的自己。
隻是心裡終歸有愧疚和不舍。
周警情以為這次自己會一睡不醒, 完全沒想到還有再睜開眼睛的時候。
父母雙眼通紅, 眼皮看起來還有點腫,顯然是哭過的,此刻卻極力忍下所有悲傷,神色關切地看著自己, 見自己醒來,眼睛一亮。
周警情偏了偏頭,看到爺爺周鶴延拄著拐杖坐在不遠處,看著好像在笑,可是周警情卻知道爺爺比誰都難過。
她的一身醫術都是和爺爺學的,孫子輩裡爺爺最喜歡的就是她,可是她卻不孝地要讓爺爺遭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苦。
周警情閉了閉眼睛,想要開口說話,卻覺得張開嘴這個簡單的動作都變得無比困難,隻能發出赫赫的粗喘。
周母趕緊俯身給周警情順氣,“情情,你想說什麼媽媽都知道,你剛醒來,好好休息,有話我們以後再說。”
周父噙著熱淚,卻不敢在周警情麵前哭,抬頭看向日光燈,似乎隻有這樣眼淚才不會掉下來。
周鶴延的拐杖好像動了動,最後到底什麼話都沒說。
周警情知道周母在安慰自己,她的身體她自己知道,就算勉強救回來又如何?已經是強弩之末,估計撐不過今晚。
其實麵對死亡她有不舍和遺憾,但更多的卻是解脫。隻有死了,她才能以另一種姿態去見鄭航,永永遠遠地和她在一起。
想到這一點,周警情便不再害怕死亡,目光在艱難地在病房逡巡了一圈,卻沒有看到鄭航。
他去哪兒了?
暫時沒人回答周警情的這個問題,倒是門口突然傳來一道清澈的聲音,直接勘破周警情的內心。
“你確定就這樣放棄嗎?人生前是什麼模樣,死後化成鬼也是什麼模樣。到時候你的愛人永遠二十幾歲,而你卻頂著九十多歲的臉,你真的能接受嗎?”
周警情循聲看去,隻模模糊糊看到門口有一個人影,那個人影身量很高,大概超過一米八。他姿態有些慵懶地靠在門框上,說完話的時候,還打了個哈欠。
人老了,眼睛也不行了。周警情根本就沒有看清那個人長什麼樣,卻莫名地覺得有些熟悉。
等人走過來,周警情慢慢看清她的樣貌後,熟悉感越甚。
周警情渾濁的眼睛裡閃過一絲驚訝,張了張嘴,隻發出一道破風箱似的粗喘。
夏孤寒走到病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周警情,懶洋洋地重複了一遍剛剛的問題,“……你真的能接受嗎?”
人的天性裡都有愛美的因子,周警情也一樣,不然這棟小彆墅裡不會沒有周警情年輕時的照片和鏡子。周警情根本就無法接受自己變老的樣子,肯定也無法接受自己頂著老人的模樣和鄭航在一起。
果然,在聽清楚夏孤寒的問題後,周警情原本渾濁的眼睛突然迸發出強烈的求生欲望。
是啊,她怎麼可以就這麼死了?這麼老這麼難看,她自己都接受不了,鄭航呢?他能接受嗎?
夏孤寒還覺得這把火不夠大,又在火上澆了一把油,“你真的想死嗎?讓另外一個人奪走你的親人,花你的錢、打你的孩子、睡你的老公……”
說到這裡,夏孤寒咳了一下,“不對,你老公死了,她睡不了。”
“不可能!”前一刻還說不了話的周警情憋著一口氣終於發泄出來,渾濁的眼睛裡仿佛燃燒著一把火,熱氣騰騰地仿佛要噴薄而出,求生的欲望被夏孤寒徹底調動起來了。
如果夏孤寒說的是真的,她周警情就算是爬也要從棺材裡爬出來,親手撕了那個賤人!
夏孤寒笑了,“既然不想死,就配合我。”
周警情剛想點頭,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一個問題,剛剛夏孤寒說什麼來著——打你的孩子?
周警情撐著床猛地坐了起來,一字一頓地問道:“我的孩子是不是還沒死?她還活著是不是?”
周警情死死地盯著夏孤寒,渾濁的眼睛裡湧動著澎湃的情緒。
囡囡沒死?囡囡還活著嗎?
“想見她,就配合我。”夏孤寒重複了一遍。
“好!”周警情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她看著夏孤寒,這是她第一次正眼看這個年輕人。他有一雙非常好看的桃花眼,臉上的神色卻慵懶至極,仿佛一切困難在他麵前都不是困難,可以輕鬆解決一樣。
正是這份慵懶給了周警情相信他的勇氣,啞著嗓子說道:“一定要讓我看看囡囡。”
夏孤寒沒回答這個問題,伸手按住周警情的額頭,“不要抗拒我的力量。”
在夏孤寒手掌貼上來的那一刻,周警情隻覺得有一股冰涼的氣息穿過她的皮膚,往她的身體裡鑽,下意識地想要抵抗這股力量。
下一秒,便聽到了夏孤寒的聲音,清澈的冰涼的,直接鑽入她的大腦,讓她放鬆了下來,嘗試接受那股力量的入侵。
周警情能夠感覺到那股力量進了她的血脈,藏入血液中,隨著血液的流動一起朝心臟的方向流去,同時帶走了一些東西。
帶走了什麼呢?
周警情不知道,她隻覺得疼。
特彆是那股力量抵達心臟後,針刺一般的疼痛如附骨之疽一樣,密密麻麻的,一點一點地啃噬她的神智。
好像要死了。
不!她不能死!
她還這麼老這麼難看,她還沒見到囡囡,怎麼可能就這麼死去!
抱著這樣的信念,周警情覺得心臟的疼痛算不得什麼,隻要咬咬牙就能堅持過去了。
周警情卻不知道,她的求生欲在心臟處化作一層淡金色的保護膜,將整個心臟保護在其中。夏孤寒的力量裹挾著周警情僅剩的生命力衝進保護膜中,被保護膜緊緊護住。
夏孤寒鬆開手。
周警情躺回床上,麵容安詳,再無半點生息,看起來好像死了。
周母完全慌了,一時之間六神無主地看向夏孤寒,下意識的不接受這個事實。周父緊握著拳頭,拚命讓自己相信夏孤寒,周警情不會有事。周鶴延手上的拐杖掉了,卻忘記要撿起,同樣殷切地看著夏孤寒。
“放心,我隻是讓她陷入假死狀態。”夏孤寒安撫,“隻有她‘死’了,偷竊的盜賊才會主動現身。”
這也是為什麼夏孤寒一開始就要逼出周警情求生欲望的原因,隻有強烈的求生欲望能夠有效地保護周警情,真正將周警情的生命力封印在她的心臟裡。
周父周母鬆了一口氣,看著床上的女兒雙雙流下眼淚。
隻有周鶴延注意到另一個問題,“大師,警情有女兒這件事是怎麼回事?”
夏孤寒搖搖頭,並沒有透露什麼,“等周小姐醒了之後,親自告訴你們吧。”
“好。”周鶴延沒有追問,又問道:“接下來我們需要怎麼做?”
夏孤寒:“回到周家,忘了周小姐生病的事,無論看到什麼都不要太驚訝。”
周鶴延還有周父周母雖然不知道夏孤寒要做什麼,但現在隻能按照夏孤寒的話去做,因為他們相信,隻有這樣,他們才能救回女兒,和那個從未見過麵的孫女/曾孫女。
夏孤寒走出病房,伸了個懶腰,眼皮耷拉了下去。
暫時封鎖生命力,讓人短暫地陷入假死狀態是個很耗費心神的禁製,夏孤寒覺得自己現在又累又虛,想要好好睡上一覺。
不過獵物隨時可能落網,夏孤寒可沒時間去睡覺。
他轉頭看向自始至終安靜陪在自己身邊的顧晉年,突然欺身而上,把顧晉年抵在牆壁上,給他來了一個結結實實的壁咚。
“老鬼,讓我充個能。”
不等顧晉年反應,夏孤寒抬頭印上顧晉年的雙唇。
顧晉年微微一愣後,扣住夏孤寒的後腦勺,反客為主,讓夏孤寒充個夠。
***
一輛黑色的轎車飛快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周警語專注地看著前方,手緊緊握著方向盤,想儘量快地趕往霧州市。
一個小時前夏孤寒交給他一個任務,讓他去霧州市群相山26號。
夏孤寒讓他越快越好。
這使得周警語現在心裡火燒火燎的,恨不得一腳油門就能抵達霧州市完成夏孤寒的任務。
但他的心裡同時充滿疑惑,因為夏孤寒並沒有告訴他他要做什麼,隻說到了地方就知道了。
車子飛快地在高速上行駛著,比平常提前二十分鐘左右抵達霧州市,下了高速。周警語也顧不上吃晚飯,直接往群相山開去。
***
群相山26號。
舒雨如抓著小女孩走進房間裡,神色癲狂,眼睛裡閃著狂喜的光芒。
她一把將小女孩推倒在床上,用繩索將她緊緊縛住,手術刀輕輕拍著小女孩的臉,拍出一道鮮紅的痕跡,對上小女孩驚恐的雙眼,她隻覺得快意,仿佛另外一個有著同樣眼睛的女人也被她逼入絕境一般。
舒雨如的眼神突然一狠,手起刀落,一把割開小女孩手腕上的動脈。
這次她沒有再喝小女孩的血,而是緊緊地盯著那道傷口。以往很快就愈合的傷口,這次卻流血不止,沒有一點愈合的趨勢。
這也說明小女孩已經沒有生命力補充。
周警情,死了。
舒雨如癲狂大笑,手持著染血的手術刀在房間裡跳起了舞。
尖銳的笑聲充斥整個臥室,令人頭皮發麻。
“周警情啊周警情,你終於死了啊!”舒雨如撲到梳妝台上,看著鏡子裡映出來年輕漂亮的臉龐,又嫉又恨,拿著鋒利的刀鋒在臉上比劃著,紅色的血液在她的臉上留下一道透亮的血痕。
下一秒又想起來這張臉如今是自己的了,便把刀扔下,憐惜病態地摸著自己的臉,“哈哈哈,我的,我的,都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