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內的蠟燭比平時多了一倍,案頭、床頭乃至牆角,都是成排的紅色喜燭,室內點點光明暈染成一片,幾乎讓人有些眩暈。
帳子換成了旖旎的紅色,淩妙妙乖乖地地坐在床上一動不動,裙擺誇張地鋪在地麵上,更顯得她像是巨大花瓣中的小小一團。
這場雨,她一點也沒沾濕。
慕聲換下濕衣服才回到屋內,揮袖斬滅了沿路的半數蠟燭。
屋裡一下子昏暗下來,唯有環繞著新娘的一圈是亮的,昏黃的光照射著暗紅的緞麵,泛出暖洋洋的光澤。
他的手指掀開蓋頭,露出女孩帶著紅妝的臉。
唇上的顏色有些褪了,咄咄逼人的豔麗感卻消失了,她雙眸明亮,眼尾和臉頰俱是醉人的緋紅色,花鈿之上墜著一串燦然生輝的珠飾,像一朵嬌嫩的桃花成了精。
少年長久地望著她的臉,許久,眼底浮現出冰涼而滿足的笑意:“你知道這一天,我等了多久嗎?”
“……”
他旋身,慢慢坐在她身旁,牽起她的手指,放在唇邊親吻,幾乎是在懇求:“妙妙,叫我一聲好不好。”
她看著他,偏偏保持沉默,木頭人似的坐在他身邊。
他等不到回應,暗歎一聲,眸中黑得深沉,望著她的目光迷離而複雜。
半晌,他垂下睫毛,慢慢解開她大氅的係帶,緋色的寬袖從背後落下,裡麵還穿著一件杏色的小襖。
他的動作頓了頓,嘴角微翹,似是嘲諷,自言自語道:“倒還記得不能凍著。”
淩妙妙袖子上還挎著脫下去的大氅,低頭看著自己的小襖,沒有任何舉動。
他接著解開她小襖的紐扣,將襖子也從肩頭脫下,再往裡便是純白的真絲襦裙,兩肩點綴地繡了兩朵精致小巧的銀線菊花。
淩妙妙最不喜歡穿厚重的中衣,出門在外,她一年四季都在最裡麵穿夏天的襦裙,不知是哪裡學來的毛病。
江南女兒家的襦裙,上襦總是很薄,幾乎是半透出白皙的肩膀和手臂。
“我這樣……你也不怕麼?”他捏起她的下頜,與她對視。
女孩神色懨懨,隻是因為穿得太薄,驟然打了個哆嗦,頭麵上的墜珠左右搖擺起來。
他似乎是再耐不住了,手臂一圈,將人狠狠壓進懷裡,右手掀起她頭麵上那串精致的垂珠,低眉吻在了她額頭嬌豔的花鈿上。
這個吻停留的時間極長,久到嘴唇從滾燙變得冰涼,淩妙妙都懷疑他要貼著她的額頭睡過去了。
旋即,他鬆開手,拉開被子將她塞了進去,抬手揮滅了所有的蠟燭。
屋內昏暗隻剩月光,他將自己攏在黑暗中。
淩妙妙已經形容不整地躺下了,他依然保持著坐姿,這個姿勢相當緊繃,和他往常靠在樹下睜著眼睛睡覺的坐姿並無區彆,他一動不動,似乎被寒霜似的月光凍結成冰。
窗外雷雨交加,急雨驟雨拍打著窗,吱呀作響。
他仰頭注視著昏紅的帳子頂,迷惘地等待著天亮。
這摻了毒的甜蜜,果真隻有七天。七天實在太短,一眨眼就過去。
天亮以後,會是決裂,還是怨懟?
所有一切,他照單全收,這是他欠了她的。
隻是若要放手,決無可能。
*
細細的手指向上試探著摸,摸上他的腿,像是蟲子在爬,半晌,她的下巴枕上來。他就像是坐著被凍僵的人,驟然有了一點知覺。
女孩在黑暗裡眨著眼,聲音很脆:“你還睡不睡覺了?”
“……”他驟然低頭,淩妙妙也坐起來和他對視,月色下,她眼中清清明明,毫不掩飾地閃爍著譏笑的光。
“妙妙……”少年的眸子有一瞬間的呆滯,伸手去摸她的臉,她偏頭避開,眸光像銳利的劍。
他驟然僵住,感到從頭至尾被冰水澆透了。
——提前醒了嗎?還是……
她冷笑一聲,打量他半晌,笑容裡懷揣著巨大嘲諷:“你這麼喜歡聽我說‘我喜歡子期’,我多說幾遍給你聽聽?”
他的臉色驟然蒼白,兩丸瞳仁漆黑潤澤,整個人像是一戳就破的肥皂泡泡。
她……早就醒了。
這些日子的羞辱,控製,圈禁,都是當著她的麵,他所有的卑鄙,不堪,低劣,都徹底暴露在她眼前……
他的手指開始抑製不住地微微發抖。
這個瞬間,原有的局勢翻天覆地翻了盤。
他在居於頹勢的基礎上,再次一敗塗地。
淩妙妙見他凝固成了一張相片,眸子裡戾氣褪儘,濕漉漉的黑眼珠裡滿是驚慌,脆弱得像個紙片人,憋了七天的氣,也不忍心再譏諷下去了。
她把掛在手臂上的大氅和襖子徹底脫下來,扔到一邊,飛快地鑽進了溫暖的被子裡。
沒有……沒有怕他……
慕聲終於在千頭萬緒中勉強拉回神智,他僵坐著,一陣戰栗的喜悅爬上心頭,纖長的睫毛顫了顫,似是不敢確定:“那你……還願意和我成婚……”
“彆想太多了。”妙妙打斷,將沉重的頭麵從鬢發上卸下來,擺在一遍,枕著披散下來的頭發,扭頭朝著他,眼睛亮閃閃:“等你死了,我就嫁給柳大哥去。”
仿佛被兜頭蓋臉澆了一盆冷水,少年的臉色變了又變,身子都在微微發顫。
“所以啊,”她的睫毛微微顫動,有些困倦地閉上了,語調脆生生,竟然辯不出是到底是反諷還是認真叮囑了,“你最好惜命一點,彆死了。”
“……”腦子徹底亂成一團漿糊。
“還有,明天開始你睡地上。”
他沉默了數秒,漆黑雙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粉嫩的臉,終於於混亂中抽出了關鍵詞:“今天呢?”
她不自殺,不出走,不休夫,甚至不吵不鬨,就已經將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防禦牆徹底摧毀了。
絕處逢生的慶幸,
宛如溺水之人驟然吸進肺裡的一大口空氣,顧不得辨彆是不是海市蜃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