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他跑去暗域重塑道心, 再出來便聽聞寧故那一支出了事,那孩子被寧家主家接了過去,主家對孩子很重視, 他便回了無時宗。
又過了十年, 他受郝諍邀請去萬玄院授課, 還教過寧乘風一段時間, 原本瘦弱得跟小貓一樣的孩子已經長成了意氣風發的少年,性子看起來冷傲, 但其實皮得厲害,老是來招惹他, 他便替郝諍好好教訓了幾頓……
五百年後再見,他竟然沒有認出對方來。
寧家那麼大的家族,寧乘風又頗受重視,而且資質絕佳修無情道,後來還被選進了萬玄院,是名副其實的天之驕子,不出意外以後會順風順水, 如同他名字一般, 乘風而起, 成為十七州新一代的中流砥柱。
褚峻完全沒有將這個遍體鱗傷冷酷狠戾的邪修同那意氣風發驕矜貴氣的小公子聯係起來。
他更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曾經不可一世的小公子會修為儘失經脈儘斷, 抱著屬於他們兩個的孩子找到他洞府前。
寧家到底出了什麼事情,竟然連個人都護不住。
褚峻皺起眉,餘光瞥見他兒子手腕上的紅繩,目光一頓。
這根紅繩是當年他給寧乘風拓海塑骨時用的那根,後來他去萬玄院因為某些原因便一直戴在了手腕上, 卻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摘了下來。
自從他走火入魔那次之後,記性就變得不怎麼好,有段時間的記憶一直是模糊不清的,他倒也不曾在意。
褚峻伸手捏了捏兒子肉嘟嘟的小手,熱乎乎的。
“啊~”寧修抓住他的袖子就要啃。
白白~
褚峻將袖子輕輕拽出來,道:“和你爹小時候一樣調皮。”
雖然他爹的“小時候”已經十五六歲了,但放在褚峻眼裡,也沒多大差彆。
寧乘風現在也才五百一十六歲。
褚峻現在的心情頗有些微妙,他想起之前在識海中和對方陰差陽錯的“神交”,又想起自己殼子對他做的那些事情,頓時更加微妙了。
他們甚至還陰差陽錯有了個兒子。
“啊呀?”寧修趴累了,咕嚕一下又翻了過來,仰麵躺在床上,盯著他白白娘親的耳朵看,不僅看,還伸手指,小鈴鐺叮鈴作響。
白白的耳朵怎麼紅紅的啦?
褚峻伸手握住他的小手,低聲問道:“可是想你爹了?”
“啊~”寧修懵懂地眨了眨眼睛,咧嘴笑開。
袖袖~
他正被他娘親又軟和又白的袖子吸引,早把他親爹忘到了腦後,翻了個身伸手去夠褚峻的袖子。
褚峻突然感覺到一陣微妙的欣喜,神色一僵,透過那符同白衣軀殼關聯上,果不其然又被脫了衣裳。
褚峻:“…………”
這動不動就脫彆人衣裳到底是個什麼愛好?
寧不為抱著胳膊盯著這軀殼的心口看,他十分確定朱雀碎刀就在這軀殼裡,偏偏裡麵還有一抹疑似萬裡的神魂,若是將匿息隔斷符取了抽出這神魂,那萬裡的本體定然立刻就察覺到殺來,單這一抹神魂便如此黏糊人了,若整個都來了——
無法想象。
這匿息隔斷符時效隻有十三個時辰,這就導致他不得不每隔十三個時辰就要重新加固一次,麻煩得很,偏偏現在他還不怎麼想見到萬裡。
“你認識我?”寧不為問。
那殼子點了點頭。
殼子背後的褚峻心道也沒錯,他確實很早就認識寧乘風了。
“你是萬裡——的神魂?”寧不為又問。
那殼子頓了頓,似乎想了很久,才遲疑地點了點頭。
褚峻:?
這已經是他第三次聽到“萬裡”這個名字了,但他卻沒有絲毫印象。
寧不為挑眉,“喜歡我?”
這會殼子連猶豫都沒有,堅定地點了點頭。
殼子後的褚峻神情複雜,殼子前的寧不為同樣目光微妙。
“當初失約是我不對,但是現在你看,我都同旁人有孩子了。”寧不為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道:“咱們這叫有緣無分。孩子他娘生得傾國傾城,溫柔善良,賢惠體貼,對我情深似海,而且出身名門正派,千辛萬苦給我生了個兒子……”
“我見他的第一眼便心生喜歡,以後要娶他做道侶。”寧不為神色認真地胡說八道:“當年我年少無知,同你說了許多渾話,都當不得真。”
從軀殼那抹神魂傳來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若不是褚峻身為“孩子他娘”本人還在哄著兒子聽寧不為胡扯,看他那認真篤定的神色,險些真要信了寧乘風滿口胡言。
寧不為一邊往軀殼身上畫符一邊道:“等我取出這碎刀,咱們便橋歸橋路歸路。”
他覺得這話說得已經很明白了,待這抹神魂回到本體,便能將他的話一句不落傳到,萬裡那般性子清冷的人,定然不會糾纏。
寧不為垂下眼睛,扯了扯嘴角,語氣也漫不經心,“咱們這叫有緣無分,強求不來。”
那白衣軀殼陡然沉默了下來。
褚峻隻覺心中滿是酸澀悵然,卻不知道這情緒是因何而生,腦海中模糊的畫麵閃過,卻快得抓不住。
這種感覺並不陌生,他走火入魔剛剛恢複的那段時間,總是會出現這種莫名其妙的情緒,就好像……他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隻是後來隨著時間推移,這莫名其妙的情緒也漸漸變淡,最後消失不見。
褚峻垂下眸子,托著兒子的小手,手指撫過那根紅繩。
五百年過去,他突然想知道自己走火入魔那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事情。
又是什麼事情讓當年那個矜貴的小公子變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塵世因果初現,他該出關了。
——
褚信心事重重地走在路上,冷不防撞上了一人。
他眼疾手快地拽住對方的胳膊,才沒讓人跌在地上。
“抱歉。”褚信抬頭看向對方,發現是個生麵孔,沒有穿無時宗的弟子服,眉眼溫潤,那雙桃花眼煞是好看。
“無妨。”謝酒微微一笑。
褚信見他從善功處的方向來,又遠遠聽見那邊聲音嘈雜,便順口問道:“善功處出了什麼事情嗎?”
謝酒道:“好像是善功處的管事沈澤和幾個弟子出事了,具體我也不清楚。”
褚信想起之前沈溪眼睛通紅趕往善功處的模樣,臉色一變,就要往善功處趕。
“這位道友。”謝酒突然伸手拉住他。
褚信轉身,就見對方將手中的玉牌遞給自己,“這是?”
“您的腰牌。”謝酒低頭看向那玉牌,溫聲道:“係帶都磨斷了,還是換根帶子吧。”
“好的,多謝。”褚信接過腰牌,衝他道謝,便步履匆匆往善功處走去。
謝酒揣著袖子站在原地,目送他離開。
“嘶……真的太慘了。”路過的幾個弟子一邊走一邊小聲談論,“聽說斷臂殘肢碎了一地。”
“聽說十天前就發現了,一直被善功處的長老壓著,結果沈澤他姐姐找來了,善功處的長老和管事慘咯!”
“呸,活該。”有弟子憤憤道:“善功處的長老管事沆瀣一氣,克扣過咱們多少東西,要不是因為沈澤他姐是掌門的大弟子,他們能這麼囂張?”
“小點聲,沈溪可是下任掌門的有力人選……”
“可得了吧,要是褚禮還活著,他倆結為道侶倒是有可能。無時宗的下下任掌門若是不姓褚,你看長老們哪個肯……”
“反正是大快人心,沈澤這純屬是惡事做得太多遭報應!”
謝酒站在路邊聽著他們說話,微微一笑,隨手撫過路邊野草上的冷霜,抬頭看向山間天際鋪灑而開的橘紅晚霞,喃喃道:“快入冬了啊。”
褚信感到善功處的時候,正碰上沈溪在質問善功處的管事。
“……若不是我出關見沈澤的魂燈滅了,你們還要瞞到什麼時候!?”沈溪平常看著溫柔,說話也細聲細氣,就連發脾氣也聲音也不高,卻極有氣勢,沉沉的威壓壓下來,整個大殿裡的管事和弟子都沒有敢說話的。
過了半晌,專門負責善功處的長老才施施然從後殿出來,見到沈溪滿臉歉意,“沈長老息怒,此事容我同您解釋,萬玄院的掌教們便宿在隔壁峰,明日便是景和太尊的出關大典——”
“你拿萬玄院和太尊來壓我也沒用。”沈溪冷笑,“今日你善功處若是不給個說法,便是鬨到太尊那裡,我也要個公道!”
那長老臉色微變,眼中閃過幾分不虞,卻不敢真跟她對上,溫聲道:“凶手已經被關押起來,您可隨我來。”
褚信對沈澤倒是沒有什麼好印象,死了便死了,可沈溪怎麼說也曾是他師兄褚禮的未婚妻,平日裡對他們很是照顧,除了過於溺愛弟弟,也沒有什麼彆的錯處,聞言便緊跟了上去。
來到後殿,地上躺著個半死不活的青年,頭發披散淩亂,目光呆滯,還在胡言亂語。
“哈哈哈……死得好……死得好……”
“不是我……是我……哈哈,我乾的……我把他們全殺了!全殺了!”
“死得好!”
沈溪皺起了眉。
這弟子看著修為不高,充其量也就築基後期,她弟弟沈澤金丹大圓滿,怎麼可能會被這個瘋瘋癲癲的人殺死?
褚信也覺得蹊蹺。
“沈長老,此人名叫陸深,是若穀峰的弟子,當時地牢裡就隻有他一個人……”
“嗬,我閉關半年,都敢糊弄到我頭上來了?”沈溪的目光掃過這些長老管事,“此事我絕不會就此作罷,待太尊出關大典之後,若你們不把真正的凶手抓住,後果自負!”
眾人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沈溪麵帶怒意地出了後殿,這才注意到褚信正跟在自己身後,不由想起沈澤,心中憤怒和難過交織在一起,險些失態,強撐起笑,“褚信師弟也在這裡?”
褚信不怎麼會安慰人,“沈師姐節哀。”
“善功處這群人掉進了錢眼裡,一遇到事就推諉逃避,”沈溪咬牙道:“我方才觀這後殿邪氣頗重,動手的人應當是名邪修。”
褚信愣了愣,“邪修?”
他忽然想起十多天前馮子章和江一正受傷的事情,麵上有些驚疑不定。
“褚信師弟?”沈溪看向他,“你可是想起了什麼?”
“沒什麼。”褚信清了清嗓子,沒敢對上她的目光,“師姐要去刑罰堂嗎?”
“暫時不必。”沈溪到底還是識大體的,強壓住悲意道:“待太尊出關大殿結束,我再跟他們好好算賬。”
這就是要自己追查的意思。
褚信又勸慰了她兩句,魂不守舍地往弟子舍走,腰間的玉牌和環佩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心緒紛亂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