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裡伸手覆在他的右肋下,“你這邊骨肉正在重生,可能會疼些。”
寧乘風咬著牙瞪他,“你就不能……提前說?”
“越怕越疼。”萬裡伸手拍了一下他的頭。
寧乘風呆滯了一下,而後忿忿道:“不許摸我頭。”
“嗯?”
寧乘風氣道:“會長不高。”
因為和綠藤那個莫名其妙的賭約,他總是很介意自己以後能不能長高,彆人摸頭就要炸。
上次那個討人厭的褚峻摸他頭他現在想起來還很氣,但是萬裡……他勉為其難允許他摸這麼一次。
寧乘風傷好之後,本來想禦劍趕路,卻被萬裡製止。
“三個月之內不能擅用靈力。”萬裡將他從劍上拽下來。
十六七歲的少年最是閒不住的時候,不能禦劍,單純趕路又實在無聊,他便天南海北地同萬裡講故事,從寧府隔壁街上買豆腐的葉夫人養了隻像豬一樣的橘貓,到寧府主家和各個旁支間的派係糾葛,再到他怎麼和好友逃課去海底的浮羅秘|境……
他平日裡井不怎麼喜歡說話,崔辭總嫌棄他性子冷像悶葫蘆,可偏偏在萬裡麵前他總有講不完的話,好像恨不得把從小到大經曆過的所有事情都講給對方聽。
萬裡偶爾也會搭上兩句話,但大多數時候都是安靜地在聽。
“萬裡,你看那裡有朵花!”寧乘風眼尖,指著不遠處那片荊棘樹叢道:“你看見了嗎?”
“嗯。”萬裡點點頭,將手裡擦好的果子遞給他。
寧乘風接過來三兩口啃完,萬裡又遞給他水袋。
他喝了口水,興致勃勃道:“我去把那朵花摘下來。”
不等萬裡開口,他便看準了沼澤上浮著的幾根枯枝,腳下輕點,幾步跳躍便到了那朵花跟前,伸手一把薅了下來,隔著沼澤拋進了萬裡懷中。
萬裡拿著花,不解道:“摘它作甚?”
寧乘風衝他笑道:“送你摘著玩。”
萬裡:“…………”
能跑能跳之後,諸如此類無聊的事情寧乘風沒少做。
又這麼過了半個月,有一天萬裡突然說:“要出沼澤荒原了。”
原本正啃著果子的寧乘風眼睛一亮。
“乘風,我要閉關了。”萬裡又道。
寧乘風轉頭看向他,“現在?”
“把你送到附近的城池之後。”萬裡看向他,“回寧家之後要好好養傷。”
“知道了。”寧乘風有些悶悶不樂地踢了踢腳下的小石頭,“你要閉關多久?”
“少則一月,多則半年。”萬裡道。
“那你會恢複記憶嗎?”寧乘風問他。
“不知。”
“如果你恢複記憶,還會記得我嗎?”他又問。
“……不知。”萬裡不怎麼確定。
“你敢忘了我試試!”寧乘風作勢要勒住他脖子揍他,“敢不敢忘?”
萬裡任由他掛在自己身上鬨,聲音裡帶上了一絲笑意,“不敢忘。”
臨彆那日,他們站在人群熙攘的城門口告彆。
萬裡把早就收拾好的東西放進納戒裡遞給他。
寧乘風接過,再次同他確認,“你是在沼澤荒原邊上的那個小丘山半山腰閉關對不對?”
“對。”萬裡低頭將水袋係在他身上,囑咐道:“能用靈石解決的就彆動靈力,回去再讓你哥幫你檢查一遍身體。”
寧乘風盯著他手腕上的紅繩,“我回去一趟用不了多長時間,拖了這麼久我哥也沒找過我,估計家裡也沒什麼大事,最快半個月就能趕回來,你彆到處亂跑。”
“嗯。”萬裡抬頭看向他,“我在小丘山等你。”
寧乘風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他明明經曆過許多分彆,這次卻格外不舍。
他衝萬裡笑道:“咱們趕了這麼久的路,你都不肯給我看看臉,現在總能讓我看一眼了吧?”
萬裡伸手便要去摘兜帽,卻被寧乘風一把攥住了手腕。
“……算了,等我回來再看。”他伸手摸了摸鼻子,篤定道:“我肯定在你閉關之前回來,彆亂跑。”
“嗯。”萬裡點頭。
寧乘風十分瀟灑地衝他揚了揚下巴,“我走了。”
說完便乾脆利落地大步走向了傳送陣,頭也不回地衝萬裡揮了揮手。
人聲喧鬨裡,他們分彆在一個普通的清晨。
十六歲的寧乘風將分彆當做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也理所當然地認為和萬裡很快便能重逢,然後再回到萬玄院和聞在野崔辭雞飛狗跳熬上四年。
他恨不得一夜就能長大自由。
春分那日,他興致勃勃地出了傳送陣,卻見到了一個滿目瘡痍的巽府。
一夕之間,天翻地覆。
他被人塞了把朱雀刀,什麼都來不及反應,便被迫開始了逃亡生涯。
崇正盟的人緊追不舍,他數次動過要回沼澤荒原找萬裡的念頭,卻又被生生壓下。
他不能連累萬裡。
最開始的那一年十分難熬,他每日都活在心驚膽戰中,生怕一覺醒來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他來不及去想為什麼,日日疲於奔命。
在他從旁人口中確認寧行遠死訊時,他終於再也撐不下去了。
他想死前,再見萬裡一麵。
他背著不肯認主的朱雀刀,繞了許久的路,甩開了數不清的人,孤身一人回到了當初他和萬裡約定的小丘山。
此時距離他們分彆已經過了整整一年。
萬裡是在等他,還是因為他失約已經離開了?
他抱著微渺的希望,爬上了小丘山。
我要求也不高,我悄悄再看他一眼就好。
寧乘風這樣想道。
可惜他在小丘山找了許久,也沒有找到萬裡的蹤跡。
畢竟我失約在先,他走了也好,省得因為我莽撞連累了他。
冷靜下來的寧乘風鬆了口氣,在山頂枯坐了一夜,拍了拍身上的泥離開。
他抱著寧行遠的朱雀刀吹了一宿的冷風,突然又不想束手就擒了。
他要活下去,弄清楚寧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給他哥和寧家所有人報仇。
他準備過傳送陣去中州。
少年背著朱雀刀麵無表情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裡,同一襲白衣的修士擦肩而過,餘光不經意間瞥到了對方手腕上係著的那抹紅色。
寧乘風往前走了幾步,愕然回頭,卻早已不見了那修士的身影。
他正欲去找,卻看見了崇正盟的人,當即便調轉了腳步,踏進了擁擠的傳送陣。
從此萬裡便從他的生活中徹底消失。
*
不過是一時情動。
幾百年過去,甚至每次斬心魔境時,萬裡也隻是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子,他甚至都不會多看兩眼。
再一次被迫重溫自己的十六歲,看著萬玄院中的褚峻和沼澤荒原的萬裡身影重合在一起,井且浮現出孩子他娘那張驚為天人的臉,大魔頭罕見地察覺到了一絲暴躁。
這到底是什麼孽緣?
他恍然間又變回了當年十六歲的寧乘風,滿腔憤懣不甘地背著朱雀刀走在人群中,強撐著要趕往中州。
他再一次同那手腕係著紅繩的白衣修士擦肩而過,卻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抓住了對方。
那人轉過頭,在看到他的瞬間微微怔愣,那雙漂亮的丹鳳眼閃過一絲茫然,“道友有事?”
寧不為盯著褚峻這張臉,總是很難將他同當年那個討人厭的褚掌教和溫柔沉穩的萬裡聯係起來,卻又覺得本該如此。
所謂斬心魔境,不過是斬斷修士自己心中的欲望。
欲不遣則心不靜,心不靜則神不清。
貪嗔癡怨愛恨情仇,總有求而不得難以放下的種種,他修無情道,最該斬的是情,最難斬的也是情。
五百年之後再重逢,寧不為恍然發覺,原來當年他也是遺憾的。
要是能抓住他就好了。
這個人,本來就是他的。
這念頭如同附魔一般在他心中飛速蔓延,浸透他的四肢百骸,深入骨髓,又牢牢纏在他拽住褚峻的那隻手上。
這手……倒是很適合用來換尿布。一個詭異的念頭突兀地出現在他腦海中。
尿布?
給他兒子換尿布的痛苦的記憶突然湧進腦海,讓大魔頭瞬間清醒過來,之前魔障又荒唐的念頭倏然退卻,瞬間心如止水。
往事已矣,強求無益。
入心魔隻要一個連修士都察覺不到的欲念,斬心魔同樣也隻要一念之間。
寧不為眯起了眼睛,驟然鬆手,平靜道:“抱歉,認錯人了。”
話音剛落的瞬間,浮羅秘|境中怒嚎不止的狼群,萬玄院裡那支被遞出去的浮羅花,沼澤荒原上留下的兩串長長的腳印,小丘山那輪黯淡的月亮,被係在手腕上的那根細細的紅繩……便倏然潰散成了無數光點。
心魔境破。
最後一道劫雷轟然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