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藏海(七)(2 / 2)

“給。”褚峻遞給他一個瓷瓶。

寧不為挑眉,“什麼?”

“洗髓丹。”褚峻道:“路上順手拿的。”

寧不為:“…………”

寧不為為非作歹這麼些年,頭一次體會到什麼叫殺人有人遞刀放火有人添柴。

他不自在的放下胳膊,清了清嗓子道:“你是名門正道——”

好歹批判一下他這喪儘天良的做法。

褚峻冷酷且客觀道:“隻是幻象而已。”

就在這時,趴在寧不為懷裡的小孩從他袖子下鑽出來,怯生生的抓住寧不為的手,“父、父親,我能不能在祭刀之前……再吃一小塊點心?”

他已經十天沒有吃過東西了,真的餓到了極點。

寧不為繃著張臉看向他。

小孩嚇得一哆嗦。

一炷香後,小孩對著桌上的飯菜狼吞虎咽,好幾次險些噎住,褚峻將水推到他手邊。

他先是嚇了一跳,又悄悄看了褚峻兩眼,確定他不動手之後,才慢慢地端起那碗水喝了大半。

歡歡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也可能會比死了還要難受,但是父親母親破天荒地沒有打罵他,他心中又忍不住多了一絲雀躍。

小孩子總是記吃不記打。

“彆吃了,容易積食。”褚峻見他吃得不少,便出聲製止了他。

歡歡立刻就將手裡啃了一半的雞腿放下,手足無措地坐在凳子上,看看寧不為又看看褚峻,方才他們的話其實他沒怎麼聽明白,但知道自己會被用來祭刀,懼怕之餘,竟也生出一絲勇氣來。

他從凳子上爬下來,走到寧不為身邊拽住他的袖子,“父親,今晚能不能……能不能……”

他低著頭囁嚅了半天,終於說出來:“帶歡歡和母親去看、看花燈?”

今夜正好是上元節。

寧不為坐著輪椅神色悠然,褚峻在他身後給他推車,歡歡便乖巧地走在輪椅邊上,睜大了眼睛看半空中飄浮的花燈。

“咦,崔成泓這個殘廢怎麼出來了?”

“聽說今天崔夫人一氣之下把他養的八個外室都斬殺了,他們竟然還這麼和氣?”

“這是他們那兒子崔元白?不是說生了重病麼?”

“…………”

周圍的人竊竊私語,寧不為聽著“崔成泓”這個名字耳熟,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褚峻在他身後道:“我給你講過。”

寧不為……寧不為想起來了,從前在萬玄院上課的時候,褚峻教他們劍法,但偶爾也會給他們教一教刀法,便免不了拿幾個用刀的祖師爺和各自的名刀給他們舉例子。

‘崔成泓是萬年前的大乘期修士,現今崔家的祖師爺,雖不良於行,但一手紫炎刀法出神入化,其本命法寶紫炎刀乃是天階之上的靈寶,相傳其中器靈是他用親子所煉,伴他修行千年,但崔成泓因雙腿之疾而成心魔,渡劫飛升失敗,隕於當今中州……’

寧不為少時對刀不怎麼感興趣,忘了自己為什麼會聽課而不是睡覺,不過就算聽了,過了五百年誰還會記得這些零碎的東西,他看見紫炎刀也沒想起來,不過經褚峻這麼一提,他甚至還記起來褚峻講課那天外麵落了雪,他將人攔在路上,問了個刁鑽的問題,成功地將褚掌教為難住,得意許久。

花燈迷人眼,喧鬨聲中,一隻溫熱的手落在了寧不為的肩膀上。

褚峻微微俯身,目光落在那搖曳的花燈上,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話。

溫熱的氣息噴灑在耳廓上,從心尖升起股輕飄飄的癢意,讓他忍不住動了動耳朵。

褚峻垂眸看他有點發紅的耳朵尖,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指腹。

歡歡大概是被節日熱鬨的氛圍感染了,眼睛都變得亮晶晶的,伸手拽了拽褚峻的袖子,“母親,我想要個糖葫蘆。”

他說完就臉色一白,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卻不想褚峻真去攤販那邊買了兩串糖葫蘆回來,將其中一串遞給了他,小孩頓時受寵若驚。

褚峻將另一串糖葫蘆遞給寧不為。

寧不為癱著張臉,“乾嘛?”

“給你的。”褚峻道。

寧不為冷嗤一聲,“不吃。”

他堂堂大魔頭,吃小孩才吃的糖葫蘆像什麼樣子!

“幻象而已。”褚峻將糖葫蘆塞進他手裡。

寧不為長腿長腳癱在輪椅上,坐也沒個正形,捏著那串有損他形象的糖葫蘆十分不滿,塞到了旁邊小孩的手裡。

歡歡頓時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喜滋滋地抱著兩串糖葫蘆,舔一口糖葫蘆,看一眼花燈,再看看身邊的父親母親,心滿意足。

待三人從街上回來,已經接近子時,小孩走得路太多,累得睡了過去,被褚峻抱在懷裡,臉上還帶著笑。

後院祭刀坑中的真火還在燃燒,紫炎刀在坑中嗡嗡作響,四周早就布下的法陣應和著紫炎刀,在等待著用來祭刀的鮮活神魂。

寧不為那雙冷酷狹長的眼睛中倒映著坑中的火光,落在那還未成形的紫炎刀上,心中屬於崔成泓對紫炎刀的渴望在翻騰,又被他生生壓了下去。

褚峻站在他身邊,被抱著的小孩慢慢睜開了眼,目光落在那紫炎刀上,神情卻異常平靜。

“嘭!嘭嘭!”

黑色的夜幕之下,炸開無數絢爛的煙花。

寧不為靠在椅背上抬頭看,點評道:“這煙花真醜。”

褚峻眼中浮現出一絲笑意。

寧不為的目光又落在紫炎刀上,“這刀也醜得很,還不如朱雀。”

歡歡被褚峻抱著,睡眼惺忪,拽了拽褚峻的袖子,“母親,還不……祭刀嗎?”

寧不為道:“這朵還成,勉強入眼。”

“嗯。”褚峻表示讚同,問懷裡的小孩,“你覺得哪朵好看?”

歡歡怔愣地抬起頭,看向漫天煙花,突然小聲的抽泣起來,漸漸地哭聲越來越大,最後變成了嚎啕大哭。

“嘭!”

又一朵煙花在夜幕下炸開。

子時過,後院中所有的法陣瞬間失效,火坑中的真火也悄然熄滅。

*

所有的執念幻象碎成了無數星點,露出了他們所處空間的真正景象。

寧不為和褚峻並肩站在一處火坑前,坑中真火長明,裡麵坐著個幼童的魂魄無時無刻不在受真火炙烤,此時正抱著膝蓋嚎啕大哭。

分明隻是個刀靈,並哭不出什麼眼淚來,卻哭得聲嘶力竭,像是積攢了千萬年的難過與傷心終於找到了發泄的口子,轟然而出,卻又因為實在有太多,變得錐心泣血,悲慟難抑。

這不是崔成泓的執念幻象,而是被他煉成器靈的親子——崔元白的執念幻象。

萬年前,崔成泓因鬥法導致雙腿殘疾,從此不良於行,接著被剝奪成為家主的資格,崔成泓的妻子王氏本對他一往情深,哪怕他殘疾也不離不棄,帶著崔成泓和兒子崔元白來到了中州的一個小城,打算隱姓埋名,不問世事。

可崔成泓心有不甘,四處尋找恢複腿疾的辦法,又因心中苦悶而沉迷女色,夫妻日漸生疏,王氏生出心魔,自此性情大變,將滿腔怨憤發泄在了崔元白身上,動輒打罵,使得崔成泓愈發厭惡。

崔元白五歲這年,崔成泓不知從何處得來了以生人祭刀煉器靈的法子,多番嘗試未果之後,將目標落在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身上,崔元白生來天靈之體,聰慧早熟,性格堅韌,又未被世俗沾染,魂魄乾淨無瑕。

於是不顧王氏阻攔,崔成泓命人讓崔元白辟穀洗髓多日,上元之夜子時,將五歲的幼童投入火坑之中,煉肉化骨,生魂受真火炙烤煎熬九九八十一日,終煉成靈寶紫炎刀,其妻王氏不堪忍受,自刎刀前。

崔成泓憑借此刀聲名大噪,退出崔家本家,另立崔氏一族,後本家絕滅,崔成泓一支卻綿延不息萬餘年。

崔成泓練就紫炎刀千年後,已臻大乘化境,飛升之時卻心魔境難斬,隕落中州,紫府落於中州樂源城雨眠山,紫炎刀於紫府生根,刀內器靈日夜受真火炙烤,執念不化,自成幻象,直至萬年後,紫府秘|境被人發現。

寧不為和褚峻看完小器靈的回憶具象,皆是良久沉默。

崔元白被煉成器靈時隻有五歲,他魂魄的身形和心智也便永遠停留在了五歲,他所有的難過與傷心,凝聚萬年所成的執念——

也不過是死前想吃上一頓飽飯,再和自己的父親母親去看一看上元節的花燈,如果娘親能答應給他買串糖葫蘆,便再好不過了。

他等了上萬年,才終於等來了兩個人。

一個給他遞了想吃的點心。

一個給他買了想吃的糖葫蘆。

稚子所求,也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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