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歲,不小了。
這半年,鄭雲她媽沒少為她的婚姻大事著急上火,但她本人還好。
事實上,她並不覺得結婚有什麼好的。
現在她下班回到家,做完家務洗完澡就都是自己的時間,想睡覺睡覺,想看連環畫就能看連環畫。
周日還能跟朋友同事約著去逛逛,碰上新出的畫報,想買幾本就能買幾本,反正除了每月上交的生活費,剩下的錢她想怎麼花她媽都不管。
嗯,偶爾連環畫買多了,也會被她媽念叨幾句,但整體比較自由。
結婚就不一樣了,她那些已婚同事,不但上班忙碌不停,下班回到家還得忙著丈夫孩子轉,完了每月發下來的工資,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半花。
她看著都覺得可怕。
讓她在逍遙幾年吧,鄭雲想著,翻開買回來的《連環畫報》。
“出桃源村。”
這名字有點普通,也看不出是個什麼故事。
以上是鄭雲剛翻開畫報時的想法,等看到李茂昌昏迷醒來,從叫青青的,穿著建國前常見襖裙的姑娘口中得知,這裡是桃花村時,她隱隱想到,或許這名字才是恰好點題。
鄭雲繼續往下看,後續發展印證了她的猜想。
當男主李茂昌走出房間,就看到外麵阡陌縱橫,路邊玩耍的稚童,嫋嫋升起的炊煙,還有不知何處傳來的雞鳴狗叫……彙成一幅名為《世外桃源》的畫卷。
隻是《桃花源記》雖然經典,但流傳甚廣,像她這樣上過初高中的應該都知道。
如果作者是和出版社合作,將原故事畫出來也就算了,但這樣改個名字,換個背景就當做是自己的東西,是不是不太合適?
不過鄭雲轉念一想,《連環畫報》是目前發行量最大的畫報,出版方應該不至於自毀長城,更何況……一顆榴蓮?
一看這奇怪的名字,鄭雲就知道這是個新人。
倒不是她嫌棄這名字,而是她博覽眾畫報,連環畫也看了不少,房間靠牆的書架,是她專門買來放連環畫的。
用她媽的話來說,小人書攤的連環畫都沒她多。
這麼特彆的作者名,如果她見過,肯定不會忘記,既然沒印象,那可肯定是新人。
出版社會為了新人破壞規矩嗎?
鄭雲覺得不會,於是她繼續看了下去。
在看過外麵的景象,並得知青青從小生活在這裡,沒出去過後,李茂昌也終於見到了這個家庭的男主人,也就是青青的父親。
對方的穿著也很複古,是建國前常見的長襖,洗得發白的藍色襖子上打著大大小小的補丁,可以看出這個家庭並不富裕。
李茂昌打量對方時,青青父親也在打量他。
良久,青青父親問:“外麵現在還打仗嗎?”
李茂昌愣住,問:“您在外麵生活過?”
青青父親說當然,但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當時他還隻是個孩子,一家人被沉重的稅收壓得喘不過氣。
他還記得從外麵搬到桃花村時剛過秋收,那其實是個好年景,水田裡的稻穗長得又高又壯,卻被飽滿的穀子壓得直不起來腰。
每天晚上睡覺,他都能聽到父母在商量,等割了稻子,交了租子,要給家裡添什麼東西,廚房碗破得不能鋦了,老大腳上的鞋爛得不能穿了……往日說起來覺得愁苦的事,此時想起來卻讓他們心裡充滿希望。
隻是秋收還沒完,頭上壓著的人就變了。
之前的軍閥被打跑,新來的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位置沒坐穩就說要加稅,命令一層層下來,稅賦一層層增加。
最後算下來,不但這一年白乾,田地都要貼進去,村裡已經有人打算著賣兒賣女。
講到這裡,青青父親重重吸了口旱煙,李茂昌連忙問道:“然後呢?你們舉家跑到這裡來了?”
青青父親停住動作,側頭歎道:“跑?哪有那麼容易,我們的根在這啊。”
看到這裡,鄭雲連忙翻頁,而後不敢置信問:“沒、沒了?然後呢?”
她死心地來回翻了兩遍,才注意到最後的“接下文……”字樣,才不得不認清楚現實,想知道後續,隻能等半個月,哦不,應該是七天後。
行吧。
鄭雲攤在床上,無可奈何地想著。
但躺了沒一會,她又忍不住從床上爬了起來,去客廳找到日曆,徑直翻到十六號。見當天是周日,她激動得原地蹦起,引得剛進屋的鄭母嫌棄道:“二十多歲的人了,性格能不能穩重點?每天蹦蹦跳跳的像什麼話。”
鄭雲連忙道歉,後退著回到房間,拿起床上放著的《連環畫報》。
本來她是想看後麵故事的,但手不怎麼聽使喚,等回過神,頁數又回到了第一頁。
要不……再看一遍?
念頭剛閃過,鄭雲就再次投入到了故事裡。
從六月九號到六月十六號,短短七天時間,鄭雲少說翻了百八十次《連環畫報》看《出桃源村》。
其實故事她早就記得滾瓜爛熟了,配圖也看了無數遍,說到配圖,初看不覺得,雖然畫麵乾淨精致,但畫風真不算特彆,而且黑白圖畫,能看出來的東西太少了。
不過看多了,鄭雲發現作者繪畫功底是真不錯,十多幅圖,沒有一個線條是多餘的,可以看出作者的遊刃有餘。
鄭雲覺得,這個一顆榴蓮應該是學畫畫的,也有些文學功底,但以前應該沒畫過連環畫,所以畫風不夠鮮明。
但鄭雲覺得,隻要一顆榴蓮能一直畫下去,遲早能形成自己的風格。
話說回來,這日子可真難熬啊,明明才七天,她感覺像是過了七年。以至於十六號當天,她天沒亮就起來了,一是興奮的,二也是為了能第一時間看到《出桃花村》的後續內容。
這一天,鄭雲的確第一時間看到了後續內容,但看完後她才發現,《出桃花村》居然還有下!
這也意味著她還得再等半個月!
不對,七月一號是周一,而且她那周上早班,這意味著她得等二十多天才能看到結局。
啊啊啊!
未來二十多天她不用睡覺了!
在有新華書店的城市,像鄭雲這樣抓心撓肝的讀者不在少數,家住首都的張亞平就是其中之一。
但和鄭雲不同的是,張亞平初中畢業後沒有順應政策下鄉,街道也沒有給他安排工作,所以他目前是無業遊民。
沒工作意味著沒有收入和存款,所以他雖然喜歡看連環畫,卻沒辦法像鄭雲那樣大手筆地買連環畫回去收藏。
好在他家離新華書店不遠,走上公裡,他就能在新華書店裡靠連環畫消磨一上午或者一下午時間。
因此,他第一時間看到了《出桃花村》的大結局。
從青青父親口中知道他們舉家逃到桃花村的緣由後,李茂昌也開始講述外麵的世界。
他說,鬼子早被打跑了,軍閥也被消滅了,新華國成立於一九四九年,國家已經和平二十多年了。
他說,現在沒有苛捐雜稅了,公糧交多少都是固定的,他們這裡風調雨順,隻要勤勞肯乾,交完公糧剩下的糧食除了一家子嚼用,還能攢下不少哩。
他還說,現在買賣人口是違法犯罪,誰敢上他們家裡搶人,直接報警找公安,國家肯定會為他們做主。
青青父親聽得滿目向往,卻將信將疑。
於是,李茂昌在桃花村住了下來,開始於瑣碎中告訴他們外麵的世界。
吃飯時,他告訴他們外麵常吃的是什麼,糧票油票又是什麼,看到他們身上打滿補丁的舊衣服,告訴他們何謂布票……
但最終打動村民的,是李茂昌在看到那些玩耍的孩子時說的一句話。
他說像他們這麼大的孩子,都應該送到學校去。
青青父親雖然沒讀過什麼書,但信奉“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句話,當即就細細詢問起來。
但他得知建國後,國家大力開展掃盲工作,大人都上掃盲班,孩子都被送進學校時,他心動了。
經過多次討論,數次爭吵,青青父親最終決定親自出去看看。
於是十天後,李茂昌帶著青青父女離開了桃花村。
到外麵後,他先帶他們去找了離得最近的公社社長,說清楚他們的情況,並提出他們想了解外麵的生活。
社長非常重視這件事,特意安排了個乾事,帶他們在公社和周邊大隊了解情況。
從革委會出來後,青青父親跟著公社乾事在正街上轉了一圈,然後他們去了周邊大隊。
大隊房子蓋得不如公社氣派,但錯落有致,正值午飯時間,家家戶戶炊煙嫋嫋,時不時還能聽到當媽的呼喚孩子的聲音。
路上還碰到一群坐在外麵聊天的女人,看到他身上的穿著,都捂著嘴巴笑。
下午他們去了田裡,看大隊社員們辛勤勞作,還去了知青點,都是群半大孩子,說話斯文有禮……
最後,他們去了學校,站在教室外麵,透過窗戶看到裡麵坐著的表情專注的學生,聽著不知道從哪個教室傳出來的朗朗讀書聲,這位隱居幾十年的老人淚流滿麵。
故事的最後,桃花村村民再次集體搬遷。
此時李茂昌已經回到了工作的城市,他聽說這個消息後,非常高興地和同事們分享,有同事聽後笑道:“這出戲是不是該叫出桃花村?”
李茂昌聽後卻笑道:“你認為他們是出了桃花村,焉知他們不是入了桃花源?”
國泰民安,處處都是桃花源。
看到這裡,張亞平淚流滿麵。
他出生於五十年代,沒經曆過戰爭,也沒有經曆過生離死彆,除了年困難時期,他都沒怎麼挨過餓。
上山下鄉可以說是他短短十七年的人生裡,遇到的最大難題。
今年已經是七四年,知青一批批下鄉,卻沒見幾個回來的,聽多了親戚鄰居家下鄉孩子傳來的消息,他對下鄉這件事充滿了恐懼。
他也不明白,難道讀書十餘年,隻是為了讓他們去鄉下種地嗎?
看完上一期後,他詢問過父母,建國前農民的日子真的有這麼難嗎?他們的答案是:是,那時候的日子的確有這麼難,而他們能過上現在的幸福生活,都是因為有黨和偉人的帶領。
和父母聊過後,張亞平開始思考以後的事。
他真的要這麼家裡蹲下去嗎?下鄉再苦,能苦得過建國前的老百姓?下鄉再難,日子能有他爸媽年輕時候難?
先驅們看到滿目蒼夷的國家,都沒有想過退縮,最終也成功讓生活在這個國家上的百姓們過上了富足和平的生活。
他為什麼就認定了自己下鄉後會毫無作為,隻能種地?他才十七歲,難道就要喪失誌氣,渾渾噩噩地過這一生嗎?
張亞平合上畫報,再抬頭時,他已經滿臉堅定。
他想好了,他要下鄉,他要去邊疆。
但去邊疆前,他要先寫一封信。
看完《出桃花村》寫信寄到出版社的人不止張亞平,短短半個月,出版社就收到了兩蛇皮袋讀者來信。
收到信件後,出版社安排人將信件重新整理了一遍,然後安排人將這些信件,連同《出桃花村》的全稿出版合同一起寄到榕市。
七月下旬的某一天,蘇婷經過崗亭時突然被叫住。
分鐘後,她從崗亭眾多信件中拿到了屬於她的取貨通知單。
看著通知單上的寄件人,蘇婷腦袋上冒出個問號,出版社給她寄什麼了?還特意備注讓她取件時記得騎……輪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