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有些緊張的在書房裡等待著。
他來的時候興衝衝的。
可當他真的坐到公主府的外書房裡,看著那些書房門口偶爾穿梭而過的太監, 還有站在門口的侍衛, 漸漸的就感受到不自在了。
猶記當年,他父親還在的時候,選中林如海做小妹的夫婿, 那時候的林家雖說還有爵位, 但林老侯爺身子骨已經很不好, 眼見的林家就要敗落。
太太不滿老爺的選擇, 讓他偷偷帶著小妹去看一眼林如海, 隻要小妹相不中, 她就可以和老爺鬨著悔婚。
那時候的林如海,一身青衣, 宛如鬆竹, 身上有著讀書人的書卷氣。
他和小妹都很滿意。
然而回去卻被太太教訓了一頓,說林府不過落魄侯門, 日後小妹嫁過去就是平民之妻,他那時候在麵對林如海時,一方麵折服於他的學識,一方麵卻又有些隱晦的高高在上。
後來林府敗落,守孝六年,起複後又遠在揚州,等終於從揚州回來後, 林如海已經從妹婿變成了駙馬爺。
如今已經是他高攀不上的人物了。
賈政心裡頭不由得有些羞惱。
這種地位顛倒的感覺, 仿佛是無聲的嘲諷。
賈政抿直了唇, 臉皮子有些燙,下意識的挺直了背脊,正襟危坐。
恰好林如海來了,他穿著常服,依舊是平常讀書人穿的款式,隻是料子已經從以前的布衣,變成了低調又奢華的雲錦,一下子氣勢就不一樣了。
林如海站在門口。
賈政連忙站起來抱拳行禮,如今他是白身,眼前的林如海卻是一品大員。
林如海連忙扶住他的胳膊,將賈政給拉了起來:“你我之間,不必如此多禮。”說著,直接將他往書房裡頭拉:“存周你可是稀客,這麼多年來,我倆雖說同朝為官,卻也沒能見上幾麵。”
賈政才剛剛坐下,就聽見林如海這麼說,連忙又誠惶誠恐的站起來:“我這也是怕打擾到你,所以才沒上門來打擾。”那‘同朝為官’四字說出來,賈政麵紅耳赤,隻覺懊惱:“且我與如海身份有如雲泥,我若貿然上門,想來公主也不會高興。”
說到這裡,賈政心裡有些酸,也不知林如海走了什麼狗屎運,二婚還能娶到公主。
林如海沒有說話,仿佛沒聽到他提到司蠻似的,隻是招呼著:“站著做什麼,快坐下吧,嘗嘗這是今年新得的上好龍井,聽說今年雨水多,茶樹收成都不好,這上好的攏共得了三斤,陛下不愛龍井的味道,就全部給了我,存周嘗嘗。”
這話好似隨口說的,可聽在賈政耳中,卻好似無時無刻不在彰顯自己如今的地位一般。
賈政想要開口借銀子,一時間居然開不了口。
總有種,他隻要開口了,就輸了的感覺。
“今日存周來,可是有什麼要事?”恰好林如海此時開口詢問道。
“確實有些事……”
賈政的內心還在糾結著,於是話鋒轉到另一件事上:“其實我早該來向你道歉的,我那不孝子……哎,說出來也不怕丟人,我有一子寶玉,因珠兒的緣故家裡老太太很是寵愛,卻不想這不孝子竟然衝撞了外甥女,我這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存周啊,說到這個我就不得不說你了,慣子如殺子,過於溺愛對孩子不是好事。”
連帶宗緋玉,林如海如今有四個兒子,他覺得自己很有說服力。
“寶玉再天真爛漫,如今年歲也有了,咱們這樣的人家,這個年紀放個房裡人也是應當了,怎麼還能在後宅裡廝混呢?這不僅毀了自己的名聲,還有家裡姐妹的名聲,日後家裡的姑娘名聲壞了,該如何嫁人?”
這些話說的和林珒說的是一個意思。
但是卻比林珒說的狠多了:“姻親,姻親,你這樣不僅壞的是自己的名聲,還拖累姻親,你想想看,這些年又有那些親眷上過門?”
賈政聽得是麵紅耳赤,羞愧的恨不得將臉遮起來。
他什麼話都沒說,更沒提借錢的事,直接就起身告辭了。
回了家後,想想更是生氣,又把賈寶玉喊來打了一頓,王夫人趴在賈寶玉身上攔著,如今她就這一個兒子了,怎麼能讓賈政再把他打壞了。
後來史太君又來攔著,又是哭哭啼啼。
“寶玉這些日子都沒出過門,白日裡更是在房裡讀書,又是哪裡惹到老爺了,要讓老爺這樣恨不得將他打死。”王夫人大聲的哭嚎著:“而且老爺今日不是去林家和姑老爺借銀子去了麼?怎麼銀子沒借到,就回來把氣撒在寶玉的身上?”
“什麼,你今天去找如海借銀子了?”史太君倒是頭一回聽說這事,滿臉驚訝的問道。
賈政抿唇,被自己的母親這樣看著,好似之前麵對林如海的難堪一瞬間都回來了。
“你還好意思讓我去找如海借銀子。”
賈政不回答史太君的話,而是將怒火發泄到王夫人身上:“你也不看看你養的好兒子,惹了人家的閨女,還指望人家借銀子給你?”
“憑什麼不借,咱們家姑奶奶可是嫁給他後死的,哪怕看著往日的情分,也該幫一幫,再說了,元春是個有造化的,如今已經成了娘娘,日後再有個一子半女的,他這做姑父的,難道就不跟著沾光?”
“你還說,有本事你去和長公主借,你不知道我今日在如海麵前簡直把老臉丟光了。”賈政被王夫人的歇斯底裡給激怒了,不停的拍打著自己的臉:“慈母多敗兒,慈母多敗兒啊!”
王夫人聽到賈政這樣說,再也忍不住的哭了起來。
她自從生下這個兒子後,因為嘴裡含了玉,又與老國公爺長得像,便被抱到了老太太房裡養。
怎麼現在孩子教不好了,都怪在她頭上來了。
可她不能說啊,老太太還在看著呢。
她咬咬牙,將這怨憤咬牙吞了下去,隻等自己的女兒生下皇子,她早晚要出了這口氣。
“你是說如海不僅沒借你銀子,還在你跟前說了寶玉一頓?”史太君的臉色很陰沉,她算是看明白了,她這個女婿,早就和他們家離了心了。
賈政搖搖頭:“他這般說寶玉,我還有什麼臉麵再說銀子的事。”
“那就讓老身親自和他去借銀子去。”
史太君說完便轉身出了書房,一邊走一邊喊道:“來人呐,備車。”
賈政自然沒出去追,他隻是用嫌棄的眼神看了眼王夫人,然後吩咐人將賈寶玉扶回房間去,就轉身離開了書房。
史太君去了公主府。
她沒到後宅去見司蠻,而是直接到書房見了林如海。
“此次娘娘省親,家裡建園子,缺了不少銀子,你若還認我這嶽母,便拿三十萬兩來,先將園子建起來,日後娘娘若有這個福氣,能為聖上添個一兒半女的,也不會忘了你這個做姑父的恩情。”
史太君這句話說的很是僵硬,甚至帶著幾分怨氣。
林如海沒說話,仿佛在思考。
史太君看著他這副模樣,更加生氣了:“我那可憐的女兒自從嫁了你後,便再也不曾回過家,如今更是讓我白發人送黑發人。”她露出脆弱悲傷的樣子:“你如今嬌妻幼子,做了駙馬,好不快活,怕是早就將敏兒給忘了吧。”
林如海最厭煩史太君這個樣子。
上輩子也是。
他跟在黛玉的背後,看著史太君想方設法的想要將黛玉和賈寶玉湊成一對。
她也許是有想要照顧黛玉的意思,但是更多的卻是因為賈府早已將黛玉的嫁妝揮霍乾淨了,每當黛玉因為自己在賈府中的生活感到傷懷時,史太君便會搬出賈敏來,讓林黛玉傷心不已,卻再也不提自己的傷心處。
這輩子居然又用這樣的手段來對付他。
不過他可不是黛玉。
“賈氏很好,我自不會忘,隻不過……”
他歎了口氣,說的有點心虛,他已經快將賈敏忘的差不多了……
該說上輩子就忘的差不多了,唯一記下的,就是她憂鬱的樣子和對國公府生活的懷念。
“隻不過什麼?”
“陛下在上邊看著呢。”
林如海將宗瑾拉出來當擋箭牌:“陛下對長公主甚是尊敬,自來不願林家與賈家有什麼瓜葛,我借銀子是小事,耽擱了娘娘可就不好了。”
史太君的臉色頓時難看。
“那這園子總不能不建吧,再說,你私下裡給了銀子,陛下也不會知道。”
“可我現在沒銀子,所有的賬簿都在長公主手裡呢。”
林如海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其實還是有一份財物長公主是不管的,嶽母若是要的話,可以直接帶回去,加起來也有個十一二萬兩的樣子。”
史太君聞言,雖說有些嫌少,可到底十一二萬兩也不是小數目了,她自然是願意的。
林如海抽出一張單子遞給史太君:“嶽母看看吧。”
史太君接過來開始看,剛看了開頭就覺得不對勁,等又看了兩行,越看越眼熟。
這不是賈敏的嫁妝單子麼?
拜這兩年長公主的蠻橫所賜,史太君聽多了長公主威脅她們將嫁妝拉回去的話,偶爾也會將賈敏的嫁妝單子翻出來看看,這樣一來二去,竟然將裡麵的東西記了個□□不離十的。
她如今抓在手裡的嫁妝單子,和家裡的那份一模一樣。
“你這什麼意思?”史太君臉色很僵硬,也很難看。
“這是唯一一份我能動得了,卻能全權做主的財物。”林如海依舊是波瀾不驚的樣子,仿佛做出這種渣男表現的人不是他似得:“你若願意,自可取用,若不願意,我也就沒辦法了。”
史太君看著眼前的女婿,隻覺得當初老國公真是看走眼了。
“我明日使人來拉嫁妝。”
說這話的時候,史太君的聲音仿佛是從喉嚨裡擠出來的似的。
臨走前,史太君還是沒忍住扔下一句:“你這般無情狠心,隻不知長公主是否知曉,若有一日長公主落難,不知你這駙馬爺,可也會像如今這般無情。”
林如海的聲音冷漠至極:“這就不勞賈老夫人擔憂了。”
嫁妝一拉回去,就證明林家和賈家再無瓜葛。
史太君氣的臉皮子發顫,譏諷道:“我還沒出這個門呢,你就連一聲‘嶽母’都不願喊了?”
“你想和太後平起平坐?”
史太君:“……”
隻覺得腦門子突突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昏死過去似的:“好,好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