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 固縣。
曹家莊。
清晨, 幾個村民剛用了早膳,肩膀上扛著耙子, 三五成群的正準備下田。
如今正是要收麥的時候, 又熱活又多,他們這群漢子也怕熱,所以都是趁著天蒙蒙亮的時候趕緊下田,才能在太陽炙熱起來的時候乾完活回家休息。
家裡的女人們也早早的起了身,這會兒正端著食盆喂雞。
曹永苟這會兒捧著粥碗, 正蹲在馬旁邊吸溜著喝著稀粥,一邊還不忘從旁邊的筐子裡偷了一塊胡蘿卜塞進愛馬的嘴裡, 一邊塞還一邊說:“快吃,彆給你娘發現了。”
“狗子。”
話音剛落, 就聽見媳婦兒的叫聲, 曹永苟立刻站起身來:“欸欸, 來了。”
永苟媳婦兒手裡端著盆子, 一把一把的爛菜葉和著糠的往下撒:“等會兒你去河邊撈點田螺回來,這幾天的雞蛋都被雞給啄了,一定是肚子裡缺沙了。”
“欸,行, 等會兒吃完了就去。”
曹永苟吃飯的速度加快,吭哧吭哧的吃完了。
然後就去旁邊放農具的棚子裡找出撈田螺用的簍子,臨出門前說道:“等會兒我撈兩條魚給知禮叔送去。”
“又送?”永苟媳婦的手頓時一顫,語氣有些不好。
“這不是芳妹子臨走前讓我照顧著點知禮叔嘛。”曹永苟歎了口氣, 神情有些落寞:“說起來,芳妹子去京城快快一年了,也沒個消息回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當初是他親手將芳妹子交到那兩位官爺手中的。
他心裡內疚的慌。
“你是不知道,我到現在都還記得芳妹子臨走前看我的那一眼。”
永苟媳婦歎了口氣:“知禮叔自己不爭氣,但凡當初腰杆子硬點兒也不至於被迫接手沈家的那個小子。”
“現在說這些還乾啥呢,沒意思的很。”
費舉人的恩師前些日子自戕了,連累的費舉人的功名被擼了,送了禮的曹知禮自然也沒了再考的希望。
如今曹知禮隻能在家中帶沈夢霞,平日裡在族學教書。
“不如給知禮叔說門親事吧,總不能一個大男人獨自帶著個孩子吧。”永苟媳婦忍不住的出主意。
“彆說那些有的沒的,你以為沒人給說麼?”
曹永苟作為曹家人自然知道曹家事,壓根是裡長和老族長那邊壓著不讓說親。
“行了行了,我走了。”
永苟媳婦還想說些什麼就被自家男人給打斷了話,然後曹永苟就直接出了門。
因為溫度高,哪怕是清晨也不冷,曹永苟剛走到河邊,就聽見不遠處的村口傳來鈴鐺聲。
一個騎著毛驢的男人出現在村口,他長相清雋,須發皆白,穿著一身青袍,就著清晨的薄霧,像極了仙風道骨的修道之人,不過他頭戴文士綸巾,顯而易見,這是個書生。
“你是什麼人?”曹永苟趿著草鞋小跑過去一臉嚴肅的質問道。
曹家莊是曹氏宗族,很是排外,對陌生人的警惕性是很強的。
“老丈,請問一下,這裡可是陸村?”
“陸村?”曹永苟茫然了一瞬,隨即才想到,這位恐怕是來問路的,不過:“沒聽說過有這個村子啊。”
“不是什麼大村落,也就幾戶人家。”
那書生擺擺手笑了笑,他翻身下了驢,牽著韁繩朝著曹永苟這邊走了兩步:“不知這方可有裡正?”
曹永苟抓抓後腦勺,有點不好意思。
這位先生雖說須發皆白,可偏偏那張臉卻一絲皺紋都沒有,膚白唇紅,是極為英俊的人。
“你與我來吧。”曹永苟說了一句便朝著裡正家的方向去了。
書生牽著驢跟著曹永苟去了裡正家。
裡正曹知韋也正巧在吃早飯,看見曹永苟的時候還有些疑惑,這位大侄子年紀大輩分小,又是個穩重性子,一般無事不會往他這裡來,更彆說一大早就過來了。
“永苟,你怎麼來了?”
“這位先生說想要找裡正。”曹永苟指了指落後幾步的書生。
“曹裡正。”書生和曹知韋兩個人互相行了個禮,算是打過招呼了。
“本人姓範,字泰安。”
“不知先生來找我所為何事啊?”曹知韋有些茫然的又回了一禮。
“確實有事想要拜訪裡正。”
曹永苟見他們二人已經說上了話,心裡頭還惦記著去撈螺螄,隻好開口打斷他們:“叔,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欸。”
曹知韋心思都在這書生身上,隻點了點頭。
倒是曹永苟,轉身離去時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說起來,我與貴村的曹知禮還在一個考場待過的。”
曹永苟腳步一頓。
“那曹先生當初曾說過家中還有一女,那孩子如今也不小了吧。”
“先生說的是那丫頭啊……”
接下來的話,曹永苟就聽不太清了,可是他心中對這突然冒出來的男人突然充滿了警惕,等摸完了螺螄也沒摸魚就直接回了家,早就將要給曹知禮送魚的事給忘了。
他神秘兮兮的回家關上了大門,拉著自家媳婦就進了屋子。
“死鬼,大白天的你乾啥呢。”永苟媳婦見自家當家的急切樣子,頓時老臉一紅。
曹永苟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自家老妻說的是啥意思,頓時眉頭一皺:“你怎麼越老越不正經啊。”
“老?”
永苟媳婦頓時臉一沉:“喲,嫌棄老娘老了,是不是想去找個年輕鮮亮的啊。”
“行了行了,少說這些話,我有事要說。”
“有屁快放。”
“剛才有個人過來問路,問的什麼陸村,我帶他去見裡正後,他就把話扯到芳妹子身上,我瞧著怎麼不太對勁呢?”
永苟媳婦立刻將剛才的不悅拋到腦後去:“陸村?這村子聽著耳熟。”
“你知道?”
永苟媳婦想了一會兒,搖搖頭:“我想不起來了,就是耳熟。”
曹永苟立刻失望。
歎了口氣,打開大門拿著鐮刀去田裡收麥子去。
一直到中午曹永苟滿身大汗的回來,永苟媳婦才一拍巴掌:“我想起來了。”
“什麼?想起什麼了?”
“那陸村啊,就在離我娘家那邊十裡地外的山上,攏共也就五戶人家,當初我生咱們家老三的時候,那陸村上又絕戶了一戶人家,如今的話,已經好些年沒聽過陸村的消息了。”
曹永苟沒想到竟然會聽見這樣一個答案。
他抹掉臉上的汗,一臉茫然:“那個人找陸村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永苟媳婦也跟著茫然:“管他的,和咱們有關係麼?”
“沒關係麼?”
曹永苟蹙眉,自己思索片刻:“哦,好像確實沒什麼關係。”
範泰安辭彆曹知韋,騎著小毛驢慢悠悠的離開了曹家莊,一路就這麼走著,一直到了傍晚的時候,他才來到了一座山下,他將小毛驢拴在樹乾上,然後直接開始爬山,明明是一個鶴發童顏的老人,可那腳步穩健的可不像個老人,隻見他足尖輕點,幾個縱躍便入了深山。
若司蠻在的話便能發現,那人的身法與輕功極為相似。
山頂陸村,攏共兩戶人家。
一戶人家隻剩下一五歲小兒,一戶人家隻留下一個老人。
五歲小兒想要同老人相依為命,老人家卻沒心情伺候一個孩子,不管孩子給他乾多少活,他頂多會給些食物,其他的照顧就再也沒了。
範泰安走進院子裡,就看見那孩子落寞的神情。
撇著嘴,要哭不哭的樣子十分可憐。
“鹿茸。”範泰安走上前去大力的拍打著緊閉的門。
很快,那門就開了,裡麵走出來一同樣鶴發童顏的老人家,他看見範泰安,先是一愣,隨即滿臉的嫌棄:“飯桶,你怎麼又來了。”
“什麼叫我又來了,我上次來還是二十年前呢。”
範統抿嘴,心情極度不爽。
“說吧,找我什麼事?”
“找你出山。”範統一句廢話都不想多說,這個曾經的同僚實在是個十分暴躁的人,若他說多了,反而容易挨打。
“我都說了,老子要在這山上養老,不去。”
鹿融滿臉的不耐煩,他被困在這世界將近五十年,如今雖說身體還硬朗,可到底年歲大了,他實在沒那個心氣兒在下山去攪風攪雨了。
“嗬。”
範統仰頭,盯著鹿融那張臉,聲音裡帶著幾分癲狂:“當初咱們幾個來到這裡,想了許多年都沒能想起來這裡是怎樣的世界,你知道這些時日我發現了什麼麼?”
“什麼?”
鹿融垂眸,盯著範統的眼睛。
“湖州,固縣,曹家莊,有一秀才名為曹知禮,他有一女曹芳兒,曹芳兒有一個小了十五歲的未婚夫……”
範統眼看著鹿融臉上起了波瀾:“這個故事耳熟不耳熟?”
鹿融蹙眉,耳熟。
當初他任務時,有位前輩,曾經吐槽過這個故事,而範統那時候還隻是個剛開始做任務的新人,連在他們麵前說話的資格都沒有。
“曹芳兒本該繡花撫養沈夢霞長大,可如今,曹芳兒入了宮。”
範統的眼睛在發亮。
“當我得知宮中出現一位芳昭容時,我就知道,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
他回頭,語氣中掩藏著無限的激動:“我們終於能活著離開了。”
鹿融看著範統,心中卻沒那麼樂觀。
“是敵是友尚不可知。”他歎了口氣。
範統一甩袖子:“我不管,隻要能活著,無論是怎樣的代價,我都願意付。”
但凡享受過長長久久的生命,誰又甘心就那麼死去呢?
他想活著。
這個想法,從一開始就從來沒消失過。
“好吧,我跟你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