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九鳳燒了一會兒柴禾, 感覺鍋裡煮得差不多了,便用手撐著地麵,緩慢又吃力地站起身。
揭開鍋蓋,頓時一蓬雲朵般的白色蒸汽翻湧而出, 瞬間遮蔽了視線。他拿起木勺在鍋裡攪動, 使蒸汽散去一些,這才逐漸看清鍋裡煮的什麼。
一顆心酸得如同泡進醋裡。
又好似泡進了黃連裡。
又酸又苦, 皺成一團。
她這是吃的什麼?!
看不清是什麼的褐色塊莖, 稀爛的布滿斑點的菜葉,硬邦邦的形狀不規則的像是被人啃過的骨頭渣子, 還有他根本認不出來的各種顏色的東西……
他以為爛菜葉子就是天底下最劣質的食物了,原來遠遠不是。
心裡頓時又氣, 又恨, 又愧。
這是對他執政的譴責, 是往他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他讓天下百姓過著這樣的日子。
從前不覺得什麼, 因為心無牽掛。哪怕全天下人都死光了, 他也無所謂。
但是妖人攻心, 讓他心裡有了記掛的人。他記掛的那人,便是黎民百姓中的一個。
但凡他英明一點, 她又豈會過這樣的日子?!
愧疚和後悔幾乎將他淹沒,他知道這正是妖人的目的,想讓他知道自己的暴虐, 這個皇帝當得不稱職。
但他此刻一點抵觸、反駁的心理都沒有。
他隻慶幸自己現在是王大根,在她昏迷的時候過來了, 沒讓她倒在灶前人事不省, 被火星燒身, 釀成更大的災難。
胸中悶痛, 連呼吸都困難,他隻覺得自己活該。舀了半碗清湯,而後勺子在鍋裡攪動,想舀出一些看上去不那麼可怕的食物。
但是什麼不可怕?入目全是不堪的食物,吃進肚子裡,也不知道會不會引起腹瀉甚至中毒。
可是不吃的話,她會餓死。
就連他都餓成這樣,她隻會比他更虛弱。
悔恨在心頭啃噬,密密麻麻,一口又一口。
他恨自己沒有好好治國,恨自己自以為是,以為他們過得很好,不管不問。
勺子在鍋裡攪動著,遲遲舀不起食物。他不想喂她吃這些,他想給她吃點好的。不用太好,一碗白粥就可以,稀一點也行。
那樣吃下肚,至少不會生病啊!
喉頭如被掐住,哽得厲害,很想將勺子扔了,大罵一頓。
罵他自己,罵裴九鳳,那個昏庸暴君,他不得好死!
可是沒用,他就算罵破嗓子,也換不來吃的。而他傷著一條腿,根本出不了門,無法出去弄食物。
王大春還在屋裡昏迷著,等不起,他不能再磨蹭下去了。閉緊眼睛,顫著手,舀了一勺什麼盛進碗裡。
低頭一看,是一勺骨頭渣子,登時呼吸一緊,一顆心如被狠狠攥住。
愧疚,後悔,絕望。
他想把碗砸了,讓這碗豬食見鬼去吧!
可是砸了這個,大春吃什麼?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沒有什麼比這句話更能形容他此時的心境,真的是沒有半點辦法。
裴九鳳拖著一條傷腿,端著一碗豬食,緊緊繃著唇,一點一點挪動著,穿過狹小院子進了屋。
王大春就躺在地上,被一條保暖能力微乎其微的被子裹著,小臉上燒得通紅,一點意識都沒有。
他一點點挪到她腦袋的方向,緩慢而吃力地坐下。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疼得他腦門上冒汗。
將碗放在地上,托起她的頭,枕在自己完好的那條腿上。然後舀了一小勺渾濁的熱湯,吹得溫了,喂到她嘴邊。
“大春,大春,張開嘴。”他輕輕拍她的臉。
王大春沒有醒來,但是牙關咬得沒那麼緊了,他輕輕掰開她的嘴巴,將湯水喂進去。
好在她能夠自主吞咽。裴九鳳鬆了口氣,忍著心中酸楚,又舀了一勺湯,喂進她口中。
就這樣,大半碗湯都喂進去。到後麵,她似乎有一點意識,不用他掰著嘴巴就能喂進去。
碗裡還剩下一點,已經涼了。
他喂得慢,這天氣又冷,喂到一半時,就不用吹冷了。等到剩下三分之一,湯已經幾乎不冒熱氣了。
他將餘下的三分之一,仰頭倒進自己口中。
那味道,說不出來的古怪,他錦衣玉食了兩個月,味蕾再次被養刁,嘗到這古怪的味道,差點沒吐出來!
他用力捂著嘴巴,拚命往下咽。
不能吐,吃下去才有力氣。
良久,嘔吐的感覺淡去,他鬆開嘴巴,緩緩放鬆身軀。將王大春放在地上,兩手撐著地麵,緩慢地起身。
拿著碗出去,沒洗,直接又舀了半碗,看也不看,閉緊眼睛,大口吞咽進肚子裡。
良久,他的身體還在打顫,全是在拚命對抗嘔吐的衝動。
等到感覺好一些了,他舀了冷水在盆裡,找了塊手巾,端著進了屋。
給王大春擦臉,擦頸子,擦手,擦腳。
擦手的時候,他差點沒忍住眼淚。那枯瘦如雞爪的手上,生滿凍瘡。而她的腳上,也沒好到哪裡去。
他從沒見過這麼醜的手和腳。
眼淚漫出來,又被他抹去。心裡酸又苦,羞又愧。拿出前所未有的耐心,緩慢又細致地擦著她的手心腳心,最後將毛巾搭在她額頭上。
做完這些,他坐在地上,擔憂地看著她。
快點醒過來吧,他有許多話問她。
如何落到這般田地?
發生了什麼事?
肚子裡吃了東西,漸漸有了力氣。
裴九鳳緩慢站起身,努力用一條腿發力,並保持平衡,彎腰將王大春連人帶被子一起抱起來。
其實不困難。
因為她輕得像羽毛一樣。
將她安頓好,隻見她沒有蘇醒的跡象,便拖著傷腿打量家裡。
總共兩間屋子,並一間露天的廚房,他很快就轉了一圈,發現家裡什麼吃的都沒有。
他心裡沉甸甸的,回到屋裡,探了探王大春的額頭,將微溫的手巾取下,重新浸了冷水,敷在她額頭上。
頓了頓,他想起自己上次生病的時候,便弄了一點清水,沾濕她的嘴唇,偶爾喂進去幾滴。
漸漸的,天色暗了下來。
入夜以後,外頭刮起了嗚嗚的風,門板和窗戶被吹得吱嘎作響,裴九鳳明顯感覺到冷風灌了進來。
冷得受不住,他挪去王大春屋裡,將她的那條破舊棉被拿來,裹在自己身上,坐在床邊照顧她。
仍然很冷,王大春的那條被子比他的還薄,根本不能禦寒。
狠了狠心,他將這條棉被也搭在王大春的身上,然後自己上了床,擠進被窩裡,跟她共蓋兩條棉被。
他們是親姐弟,這種時候顧不得什麼規矩了,凍不死人才是要緊事。
王大春是在半夜醒來的。
她一動,裴九鳳就察覺到了,立刻睜開眼:“姐,你醒了?”
叫出這聲“姐”,他竟不覺得難為情。
他現在是王大根,他應該叫她姐。很自然的,他又叫了一聲:“姐,你感覺如何?”
“我怎麼了?”韶音啞著嗓子問。
裴九鳳便道:“你燒飯時昏倒了,我叫你不應,就把你抱進屋裡了。”
“哦。”她應了一聲,人還不太清醒似的,過了一會兒才問:“你抱我進來的?那你的腿?”
“沒事,我注意著呢。”裴九鳳答。
韶音便沒再說話。
黑暗中空氣很安靜,隻有姐弟兩人輕微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夜裡清晰可聞。
裴九鳳不知道她因何沉默,隻當她不舒服,想了想開始套話:“我們竟落到這般田地。如果,如果不是……我們也不會如此。”
他聲音委屈而怨憤,根本不用刻意演,自然流露出來。
韶音聽出他是在套話,沒吊他胃口,歎了口氣說道:“這也是好事,如果不把銀子給他們,你就被拉出去打仗了,明年這時候我就該給你上墳了,至少現在我們都還活著。至於吃的,總有法子的。”
裴九鳳愕然!
他想過,會不會是他們姐弟露了白,被人搶走銀子,才落得這步田地?沒想到,竟是這樣!
因為他常年征兵,才讓王大根被選中!
至於王大根年紀小,人又因為營養不良又瘦又矮,隻像個十一二歲的孩子……那不影響!
裴九鳳記性甚好,他清楚地記得,之前被他砍頭的一名大臣曾勸諫他停止征戰,因為青壯年都被拉走了,剩下的都是老人和孩子,拉到戰場上根本不頂用,還會讓陳國人力空虛,為江山基業埋下重大隱患!
他記得清楚,因為那老頭聲音高亢,幾乎是尖銳地大叫,在朝堂上有失體麵,被他命人拖下去砍了頭。
身軀情不自禁地一抖。
做的時候不覺得,可是此刻,他隻覺自己滿身罪孽。
想起當初冷酷吐出“拖出去砍了”的自己,他心裡發寒!
他自己都害怕曾經的自己!
“怪隻怪我藏銀子不謹慎,將銀兩全都放在一處。”韶音低聲道,口吻苦澀。
深夜裡,姐弟兩個都沒有睡意,聽著外頭呼嘯的冷風,低聲說著話。
隨著裴九鳳不著痕跡地套話,加上韶音有意告知,漸漸真相浮出水麵。
半個月以前,征兵的人來到家裡,要將王大根拉走。王大根雖然長得矮小,但他歲數到了,拉去戰場上也能送到前線做個炮灰,或者在後方做些洗馬打雜的事。
身為他的姐姐,王大春自然舍不得弟弟去送死,便提出花錢買自由身。無父無母的姐弟兩個,怎麼有銀錢買自由身?必定會引人懷疑。
可是即便知道露財不妙,為了弟弟,她不得不露。
可惜的是,她將銀錢收在一處。
她進屋取錢時,征兵的人就跟在她身後,看到了他們的家底。
他們拿走了所有的銀錢。
王大春祈求他們留下一點,供他們生活,對方卻不信這是他們所有的錢,逼迫她拿出更多的來。
“然後他們就打你——”裴九鳳猜到後麵的事,即將要問出口的話,硬生生轉成了,“就打我們!”
韶音歎了口氣,沒有抱怨,隻是發愁地說:“鄭大夫走了,如今城裡沒有大夫,你的腿被他們打斷,就這麼胡亂綁上,也不知道行不行,能不能長好。”
裴九鳳抿緊嘴唇,一句話也不說。
放在身體兩側的手握成拳頭,身體氣得發抖。
征兵!!
他到底為什麼征兵?!
因為當年鄰國皇子公主來訪,欺負過他,他懷恨在心,登基之後立即發起戰爭。
死多少人,他都不在乎,隻想報仇!
但是現在,他說不出的悔。
他給王大春帶來這麼多的苦難。
人一旦心軟,便如千裡長堤駐入蟻穴,遲早要坍塌。
而他的心,早就被蟻穴蛀空,坍塌起來更快。
從前妖人教訓他,他不接受,堅持自己沒錯。但是現在,他隻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他不免想道,他是王大根,姐姐沒吃沒喝還被人欺淩,他心疼得要命,那李大根、張大根呢?
天底下那麼多有姐姐的弟弟呢?還有李嬸,還有陳叔,那麼多相依為命的百姓,他們難受嗎?
因為他的殘暴,究竟多少人受苦?
從前他不在意,但現在他不得不在意。那妖人神通廣大,既然認定他罪孽深重,那一定不會輕易放過他。裴九鳳不奢望彆的,他亦知自己罪無可赦,但他……
他想要王大春好好的。
“讓我回去!”他在心裡說。
他要改頭換麵,勤政愛民,做一個稱職的皇帝,以此贖罪。
“送孤回去!”他再次喊道。
等他回去後,立刻派心腹快馬加鞭往青縣來。
從京城到青縣,跑得快了,隻需一天一夜,王大春能撐住吧?
“孤說,送孤回去!”良久,沒有任何反應,他氣息急促起來。
然而,仍是沒有蘇醒過來。
那是因為韶音不讓。
自從他喊出第一聲,灰灰就彙報給了韶音,但韶音拒絕了。
現在不是時候。
“怎麼了?”空氣中急喘的聲音很清晰,她關切地問:“又生氣了?因為什麼啊?你氣性還真大。好了好了,有天大的事,明天再說。這麼晚了,快睡覺吧。”
說完,她伸出手,拍了拍他那邊的被子。
仿佛才察覺到蓋了兩床被子,姐弟兩個擠在一個被窩裡,她誇讚道:“大根好聰明,這樣就暖和多了。”
將他那邊的被角壓得嚴嚴實實,一絲冷風都跑不進去,才收回了手。
“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