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走廊燈光慘白,牆壁地麵浮著冰冷的光影,長長的通道無人經過,幾米之外是喧鬨的大廳,卻像是隔了一個世界那麼遠。
那幾個字擲地有聲,讓原本還秉持一絲決然驕傲的人,突然僵坐在了那裡,震驚呆然地望著眼前尖銳的女人。
“你說什麼?”她隻能發出微弱的聲音,感覺自己的嘴像是破了口,滲出淡淡的血腥味。
宋淑嫻此刻極不能克製,似是偽裝了多年的麵具,終於有了一點裂縫,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徹底撕下,也一並甩掉那些忍耐多年被人誤解的流言,梁慶源卻在聽見動靜後及時出來製止了她。
“淑嫻,你做什麼?”
梁慶源看著怒目對視的倆人,一邊扯了下自己的妻子,一邊上前握住梁妍的肩,神色複雜地叫了聲:“妍妍。”
梁妍一動不動,眼神緩緩轉向他,臉上毫無生氣:“她剛才什麼意思?誰勾引你了?”
梁慶源緩聲安撫:“妍妍,彆聽她亂說,沒有這樣的事。”
“沒有嗎?”身邊的女人卻拆台質疑,“梁慶源,你當年可不是這麼說的,明明就是她勾引你上床。”
梁慶源閉了閉眼,忍著性子沉氣道:“淑嫻,妍妍是曉曉的姐姐,她難道還會害自己妹妹嗎?先等曉曉醒來,有什麼事回去再說行嗎?”
“如果曉曉今天真出事了,你還會這樣說嗎?”宋淑嫻望著丈夫搖頭,並不覺得甘心,“有些事為什麼不能說,你女兒已經成年了,她應該知道這些,她應該知道你跟周湘敏沒有結過婚,你們壓根就沒有感情,她就是你們一夜情搞出……”
話未說完,宋淑嫻的臉已經偏向了一邊,所有不甘不滿的控訴隨著清脆的扇臉聲戛然而止。
她顫巍巍摸著自己的臉,回過頭來不可置信地瞪著眼前已然發怒的丈夫。
梁慶源握緊了揚起又落下的手,後悔剛剛衝動了些,他抱歉地看著妻子,平定情緒說:“妍妍是我的女兒,有些話我自己會告訴她,你不應該在這時候提這個。”
宋淑嫻無法平靜,她冷冷地看著丈夫,轉身進了邊上的留觀室。
梁慶源無奈歎氣,轉過頭來正被女兒銳利的目光逼視:“她說的是真的嗎?”
他輕聲道:“妍妍,爸爸先帶你回家,回去再說。”
梁妍沒做反抗,跟在梁慶源身後,一路失神地走出醫院上了車。
剛坐進車裡,她又問了一遍:“她說的是真的嗎?我是你跟我媽的私生女?”
梁慶源回視女兒迫切想要知道真相的眼神,低頭表明道:“妍妍,那是爸爸跟你阿姨結婚以前的事,你要相信從以前到現在,爸爸一直都是你的爸爸,媽媽也一直是你的媽媽。”
“所以我從一開始就隻是一個意外?”這一刻她漸漸有了全新的認知,“你跟我媽沒有結過婚,更沒有離過婚,你們隻是不小心有了我,然後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騙我,因為可憐我嗎?”
“不是可憐你,是想儘可能讓你快樂地長大。”梁慶源看著女兒,已經看不到她平時身上那股子驕傲跟自信,“雖然當時很突然,但是從你生下來後,就不是意外了,你是爸爸媽媽的女兒。”
“既然你們不準備結婚,又為什麼要把我生下來?”她不難發覺,自己說這句話的時候,有一種自厭的情緒不斷升漲,“我以為我們曾經是一家三口,你跟我媽是相愛過的,結果全是在騙我,你們把我生下來,就為了當皮球一樣踢來踢去嗎?”
“妍妍。”梁慶源打斷她,“雖然爸爸媽媽沒有在一起過,但至少我們都很關心你。”
梁妍目視前方,整個人像被抽空了力氣似的,聲音很輕很弱:“可是在我心裡你們就像又離了一次婚。”
回到家後,梁妍沒精力看手機裡的各種消息,也沒接周湘敏從國外打來的電話,她躺在床上閉眼將自己窩起來,卻翻來覆去睡不著。
第二天她臨近中午才起來,背著一隻行李包下樓。
秋姨見狀停下手裡的活,走過來拉住她:“妍妍,你這是要去哪裡?”
梁妍臉色平靜:“我去爺爺那裡住幾天。”
秋姨悄然看了眼坐在客廳沙發上的宋淑嫻,問她:“那你跟你爸說了嗎?”
“等他回來,您跟他說吧。”梁妍拉緊了背包帶子,正準備出去,卻聽旁邊有個聲音傳來,“有些事既然已經說開了,你想在家裡住還是外麵住都隨你便,但有一點你記住了,你長到這麼大,這個家從來沒有虐待也沒有虧待過你。”
“那我還得感恩你那一巴掌,讓我清楚自己在家裡的真實地位。”梁妍轉過身麵向宋淑嫻,臉上逐漸揚起微笑,“你放心,我不會離家出走,這個家是我爸的,我有權利繼續住在這裡,以後我想回來就回來,我爸的錢我也想用就用,你不是我媽,不用教我做事。”
梁妍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事後回想宋淑嫻視她如眼中釘般的眼神,她心中就滋生起快意,可等那股爽勁過後又覺得很沒意思。
如果與人交惡針鋒相對能讓人好過,那她很久以前就這樣做了,正是覺得消耗時間天天應對嫌惡令人感到疲憊,所以從未想過和人產生正麵衝突。
梁妍坐車來到西郊,沒有提前通知梁老爺子,她在門衛那邊登記過後,進入大院往熟悉的方向走。
半路上有個爺爺迎麵走來,見了她露笑道:“這不是妍妍嗎?來看爺爺啦。”
梁妍記起對方來,回打招呼:“張爺爺好,最近身體還好嗎?”
張爺爺拍拍胸脯自信道:“那可是倍兒棒,你這是考完試放暑假啦?”
梁妍停下來跟他嘮嗑了幾句,老人家平時在大院裡見不到年輕人,一旦見到習慣性就想多聊一些。
聊完之後梁妍繼續往前麵的樓走,到了西單元上三樓,然後便咚咚咚敲門。
屋內老爺子正聽著京曲兒喝酒吃菜,出來開門見著來人一臉驚喜:“妍妍?”
梁妍被迎進屋裡,拿出剛從外麵買回來的烤鴨放在桌上,看了看幾樣小菜說:“我就知道您在吃著呢,所以我來蹭飯了。”
老爺子見她身上背著一隻鼓囊囊的包,拿手去拎了一下,開玩笑說:“你這是離家出走,準備來爺爺這兒躲清靜了?”
梁妍從廚房給自己拿了一副碗筷,在對麵坐下來:“我又不是小孩子,才不會離家出走,我放假了還不能來住幾天嗎?”
老爺子推開酒杯,取來兩個飲料杯,拿了瓶盒裝橙汁,分彆給雙方滿上。
“呦,現在人大口氣也大了,那以前是誰哭唧唧地坐著地鐵,跑這兒來找爺爺,最後找錯樓敲到彆人家去了?”
梁妍想起曾經的糗事既笑又惱:“也就那一次,您怎麼還記著。”
“我當然得記著,將來你要是談朋友了,我還要把這事告訴人小夥,讓他千萬彆惹你生氣,不然再跑我這兒來,那可讓我這老臉都丟儘了。”老爺子說完哈哈笑起來。
“哎呀,您就知道埋汰我。”梁妍一口將飲料喝下去,“您要不樂意,我吃完飯就走了。”
老爺子繼續給她滿上一杯:“那爺爺可得哄你多住幾天,不然等你出國,爺爺想見你也見不到了。”
梁妍不作聲地輕輕笑了笑,打開烤鴨包裝袋,從裡麵包了兩片鴨肉卷,爺孫倆一人一個,就這麼邊聽曲邊愜意地吃起來。
飯後,老爺子泡了杯茶睡在躺椅上吹風小憩。
梁妍則從收藏櫃裡拿出相冊集,翻看四十年間的老照片,從爺爺奶奶年輕時小倆口帶三孩起,到最近一年的四代同堂大家族,裡麵有舊時期鐵路道口的風貌、爺爺奶奶結婚照、北城西郊的四合院、幾個伯伯的學生照以及她爸考上大學時在校門口拍的單人照。
這些照片梁妍往年來這也翻過幾次,以前沒多少耐心看,這會兒卻仔仔細細地品味起來,直到一張小照片在翻閱過程中從夾縫裡掉出來。
梁妍撿起來看,是一張嬰兒照,上麵的小人兒臉頰胖乎乎,眼睛圓溜溜,張著小嘴開心笑著。
翻到背麵,隻見日期之上一行遒勁字體:百日妍妍,望孫女快樂長大。
梁妍第一次看見這照片,以前從未發現過,在家雖也有自己小時候的相片,但最早隻能追溯到幼兒園時期,因而覺得意外又驚喜。
邊上淺眠的老爺子微醒,挪眼看見孫女正在欣賞那張嬰兒照,輕嗬嗬笑起來:“當時你可愛笑了,一笑起來我就感覺熟悉,跟你奶奶真是太像了。”
梁妍的奶奶在四十多歲就已早逝,但從爺爺口中得知,她和奶奶不僅模樣相像,就連性格也一樣帶著點驕和作。
自然對老爺子來說這並不是什麼缺點,因為正是彆人無法忍受的這兩點,讓他毫無競爭地追到了老伴,結婚後又百般寵著她過日子。
隻可惜老伴命薄走得早,老爺子將幾個兒子撫養成才後,仍是單身一人生活,關心他的同事朋友紛紛幫他再次說親,就連兒子們也都全力支持他,可他的心早已跟著老伴走了,哪還能再跟彆人搭夥。
老爺子婉拒了所有人的好意,守著以前的老房子,就好像老伴還在這住著的樣子,一邊回憶過去,一邊樂觀生活,雖然孤單但有盼頭,看著兒子們陸續成家,他也算是完成了階段性的任務。
晚上,梁妍睡在老爺子隔壁的客房,這邊幾乎沒人來過夜,床也隻是伯伯們以防爺爺突然生活不能自理而提前為保姆準備的,但老爺子身體一直健朗得很,所以基本算是擺設。
梁妍吹著空調風,睡在隨意鋪就的竹席上,覺得來到這兒以後,時間過得格外慢,但她需要的就是這種感覺,能讓人靜下心來。
她睜著眼睛想了會事,怎麼也睡不著,終於拿出一天沒看的手機,粗略翻了下屏幕上的消息。
基本上都是日常聯係的那些朋友,給她分享了一些搞笑的視頻,沒有特彆的壓力,梁妍點開來放鬆地看了會。
剩下的便是她刻意想要逃避的,比如來自梁慶源跟周湘敏的電話,來自梁曉的微信消息,其中還有來自程易的一句問候。
梁妍不知道他是知情還是不知情,這話看起來挺正常但又似乎帶了點試探的意思。
XY:你吃飯了嗎?
時間在兩個小時前,現在再回也沒什麼意思,梁妍就略過退出了。
她再去看梁曉的消息,裡麵是一些歉意和自責的話,也告訴了她派出所那邊給出的案件回執,調查結果寫著當時致梁曉昏迷的成分來自咖啡杯口,監控畫麵也能看到那個男人在跟梁曉說話時往咖啡杯內動了手腳,目前對方已被刑事拘留。
梁妍回她說自己在爺爺家,等過幾天再回去。
回完之後,她將所有紅點消息一一清空,最後才去看周湘敏接連發來的幾長段解釋。
周湘敏是了解女兒的,這一頓解釋毫無保留,將當年的那些經曆原原本本告訴了她。
等看完時梁妍眼睛有點累了,也沒想過回什麼,關了燈躺下睡了。
第二天她醒來還早,外間老爺子正起來燒水了。
梁妍打了個哈欠出去洗漱,老爺子問她想吃什麼,梁妍報了幾樣尋常的小食,老爺子便出門去買了。
買了豆漿油條和肉包回來後,倆人在餐桌上熱乎地吃著。
老爺子喝了口豆漿,提道:“剛才碰到樓下的李爺爺,說待會兒準備去西堂湖釣魚,他孫子過來接,聽說你在這,讓咱爺兒倆一塊跟著去,你說好不好?”
梁妍來這兒沒有彆的安排,能出去玩自然樂意:“好啊。”
老爺子說:“那咱八點半的時候準備出門。”
窗邊籠子裡的八哥突然叫起來:“出門出門。”
老爺子朝它逗了兩聲,笑道:“彆急,馬上帶你出去溜一圈嘞。”
梁妍吃飽了,起身過去逗它:“叫我一聲。”
八哥扭著頭,挪著纖細的腳爪,這會兒不吭一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