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妍正慶幸可以離開這個壓抑的空間,回頭奇怪地看他:“不用了吧,你剛才不是說過了嗎?”
“我說過的你就一定記住了嗎?”那人邊操作電腦邊抬眼看她。
梁妍被噎了一下,不知道他這是在衝她發什麼神經泄,心裡想衝過去跟他理論,但是江賀遠在場,她不好失了作為老師的麵子,隻能沉默地忍了下來。
出了診室,梁妍終於舒了口氣,她讓江賀遠留在診室外,自己去樓下取藥,回來後她沒再進診室,就讓江賀遠獨自進去詢問。
等江賀遠問明白,兩人就出了醫院打車回校了。
*
程易坐診到最後一位病人看完,閉眼按了一下睛明穴,起身走到身後的窗前升起百葉,看著樓下停滿的車位以及走動的人,路道延伸至醫院正門口,圍牆外麵的大街上車流不斷。
他雙手撐著窗台垂頭,忽然覺得全身無力,仿佛下一刻就要癱軟下來似的,分明剛才見她的時候還很精神來著。
今天沒有手術,從早上起他在病房裡轉了半天,臨近中午的時候終於有了空,坐電梯去負一樓想找放射科的人問點事情,途徑一樓時電梯間等待的人很多,因為是下行沒多少人進來,就在電梯門快要閉合的最後一瞬,他看見眼前跑過一個身影。
本已疲憊的眼神瞬間仿若注入了光亮,程易遲鈍地反應過來,快速按著開門鍵,但電梯程序早已啟動。
從負一樓出來後,程易直奔旁邊的安全通道,連著幾步跑到一樓的安全門前,卻發現門不知為何被鎖上了。
他重新下到負一樓,眼看短時間等不到電梯,隻得跑到很遠的地方上樓,然後再從那個地方跑回一樓人來人往的大廳,他氣喘籲籲地原地轉著圈環顧周圍所有角落,跑得眼角都發紅,卻尋不到剛才那抹一閃而過的身影。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錯了,他希望自己看錯,畢竟醫院不是個相遇的好地方,可他又希望自己沒看錯,所以他爭分奪秒地跑上來,隻為能印證心裡的猜測,或是抓住這個可以重逢的契機。
回視他的是周圍一張張奇怪地看著他的臉,他們看著他眼神裡的急切慌亂不明所以。
幸好他戴著口罩,沒有將更多失態的情緒暴露在人前,人群的喧囂聲讓他慢慢鎮定了下來,調整好心情他抬起頭,卻見前方扶梯那邊正上去一個人。
這回程易不敢眨眼,他暗自長吸了口氣,整個人如夢初醒,看著她慢慢上去,而他一步步朝那邊走去,隔著一段扶梯的距離,他這回將她的背影死死看在眼裡。
程易這次不怕再將她跟丟,因為一樓有個很大的走動空間,但他卻發現她在上去之後拐了個彎,又從他左邊的扶梯下來了。
仿佛坐在命運之輪上,從相識起他一直在她身後看著她,後來終於博得她回眸看他的機會,在他們相對靠到最近之時,卻又擦肩而過直至離得越來越遠。
這一次,他還是沒能跟上她。
程易上了一樓之後,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他知道她也認出了自己,但是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他們都沒有打招呼。
他怔怔地往前走,想起剛剛見到的那一麵,她還是那麼漂亮,即便穿得很簡單,站在人群中依舊耀眼,讓人一眼就能被吸引。
她的頭發也仍舊烏黑順滑,相比七年前,劉海養長了,發型做卷了,微昂著頭,臉上還是帶著以往的俏皮和驕傲,甚至耐性也還是那麼差。
當他再次在取化驗單的掃描機前碰見她,聽見那聲熟悉的抱怨,仿佛回到了曾經他們相處的瞬間,所以當即忍不住回了她一句。
他想這短短時間又見了一麵,應該屬於緣分了,本想借機跟她聊兩句,但是求助的阿婆突然問了一堆問題。
程易耐心解釋的同時,轉眼卻見她往一邊走遠了,他原以為她至少也有話想跟他說的,結果並非如他想的一樣。
到了下午坐在診室準備上班,程易還在想著她那會兒掃描條上的江賀遠究竟是誰,他一度以為自己會時不時分神下去,直到一個叫江賀遠的病人坐在了跟前,並且還偷摸地看著口袋裡的手機屏幕。
程易隻瞄了一眼就看到那界麵了,進醫院後他見過很多這樣的小動作,又猜到這大概是她的主意,直接就把事情挑明了,還順便摸清了眼前男生所在的大學專業。
趁著男生出去叫她時,程易翻了幾個抽屜,好巧不巧讓他找到從未發現過也不知誰放的梳子,拿起來快速梳了兩下後,起身走到門口維持秩序。
再次看見她的那一刻,他想這是第三次,她應該沒理由再走了。
進來以後,程易如常一樣就診,講到心臟血液流向那個圖時,他自己也有片刻的怔愣,當初給她講解的時候,他沒想過會有這樣一天。在這樣尋常的一個下午,她帶著學生來找他看診,而他們在這一刻猶如熟悉的陌生人,看著彼此的眼裡暗流湧動,明明有很多話想說,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哪怕最後,他給她留了獨處的機會,她也還是沒有過來。
此時此刻,隻有她身上淺噴的香味還殘留在診室內,程易沒有開窗,所以一直沒有散去。
*
梁妍回校以後,跟江賀遠重新梳理了下他的病情,然後要到他母親的聯係方式,當即打了一通電話過去。
通話五分鐘,可以聽出江媽媽很關心兒子,她表示今天就坐火車過來。
梁妍讓她不用著急,說這是個小手術,明天也可以來,最好和江爸爸商量好一起來。
那邊突然支吾著犯了難,梁妍看了眼一邊江賀遠的表情,領悟到自己似乎說錯了話,於是隨便扯了句糊弄過去。
掛完電話,梁妍問江賀遠:“你爸爸在家裡嗎?”
江賀遠垂著頭說:“他在外麵有家。”
光是這一句,梁妍便懂了其中緣由,她也沒問具體情況,知道這孩子大概是在單親家庭中長大,條件也不是很好,但卻很體貼家裡,凡事都把錢放在第一位。
梁妍勸他:“你先不要想錢的事,等你媽媽來了,我們可以一起商量,現在重要的是你的健康問題,等你身體痊愈了,以後大有可以賺錢的機會,將來也可以照顧你媽媽,你總不希望丟下你媽媽一個人吧。”
江賀遠抿了抿唇,沒說什麼,但明顯被她說通了。
隔天上午,梁妍接到江媽媽的電話,對方說已經到學校門口了。
梁妍出去迎接,把江賀遠和江媽媽帶到辦公室,簡單聊了一下病情,她說得不全麵,因此讓江賀遠在手機裡掛了一個下午的專家號,準備再去看一次。
到了下午,三人一道前往醫院。
候診的時候,江媽媽拉著梁妍的手,感謝道:“梁老師,謝謝你之前陪著小遠過來看病,之前那些醫藥費都是你墊付的,我現在就還給你。”
梁妍見她塞了一疊鈔票過來,趕緊推回去壓住她:“不用,江媽媽,這些錢留著給江賀遠做手術吧,我那點錢真的沒多少,就當是給你們家的一筆支持。”
江媽媽歎氣:“手術的錢我昨天已經湊齊了,所以這筆錢你一定要收下,你能讓小遠及時來大醫院看病,我就很感謝了。”
梁妍被對方的手重新推了回來,她不喜歡這麼反複推來推去,就暫時沒跟她爭,詢問道:“江賀遠的心臟病生下來就有,為什麼小的時候沒有去醫院治療呢?”
江媽媽愁眉苦臉道:“當時醫生說那個洞不大,以後自己會好,而且那時候家裡也沒什麼錢,看他慢慢長大都沒什麼事,所以就不重視,哪知道現在會這樣嚴重。”
“彆擔心,現在是微創,刀口很小的,不是什麼大手術。”梁妍見江賀遠走到了遠處,悄悄問道,“江賀遠爸爸知道這事嗎?”
江媽媽也看了眼自家兒子,沒隱瞞地點頭說:“知道,他在我剛有小遠的時候就跟彆人成家了,小遠是我一個人帶大的,我也向他借了點錢。”
親生兒子做手術,親生父親居然隻是以借錢的形式給錢,梁妍不知道是那個做父親的太不儘職還是這個做母親的太有自尊,她忽然想到自己,想到當初同樣擁有強烈自尊心的他。
她還記得他說過,他瞧不起用那樣的方式依靠彆人的人,她知道他當時並不是在說她,可她卻往心裡去了,並非覺得無地自容,而是本想借著那次機會跟他坦白,最後剛好撞在那個槍口上,沒有機會說出來。
她想用自己去說服他,反倒被他說得啞口無言。
雖然他們是相似的一類人,但是觀念卻不一致,她不想到很久以後因為這個矛盾再起衝突,性格所使讓她在那個時候快刀斬亂麻,直接了斷和他的關係。
如今想來,其實她也不後悔,因為她在那個時候按了結束,使得回憶裡全是美好的過往,而非兩敗俱傷的爭吵。
人長大了,心理會變得成熟,加上在外麵看多了世界,麵對事情也會有種從容的心態,因而哪怕在醫院裡再次碰見他,她也相對鎮定了許多。
這一次是在住院部,梁妍看見他匆匆走過的身影,旁邊同行的有醫生也有護士,他並沒有看見她,遠觀那張臉上的神色,大概是準備去處理一件棘手的事情。
江媽媽在聽取了主任醫師的全方麵建議後,決定今天就給江賀遠住院。
梁妍當時也旁聽了,聽完發現這專家門診的分析竟然和前天那個普通門診沒多少差彆。
給江賀遠安排住院手續的是心外科的李醫生,她自稱是病房的管床醫生,走進來才一會兒,就向江賀遠母子問了許多問題。
醫生態度親切,家屬配合默契,氛圍也就相當和諧。
梁妍在三人間的病房裡轉了一圈,見這邊很多東西缺著,就去樓下的便利店買了點洗漱用的盆和毛巾等,買完之後她路過住院繳費窗口,想起江媽媽還給她的錢,她肯定是不能收的,便以充錢的名義重新退回到了他們預交的住院費裡。
再次回到八樓病房時,梁妍手上抱著一堆東西,幾隻盆疊在一起,盆裡塞著一個裝滿東西的大袋子,由於她進門的時候視線被袋子擋著,差點跟裡麵的人撞上。
梁妍站定才發現,此刻病房裡有這麼多白大褂。
看這盛況還以為裡麵有個大病號,但她臨時聽了一句才知道,原來是有主任醫師帶頭在查房,後麵一群年輕的實習醫生低頭拿筆在做記錄。
他們這會兒正在給門口床的病人做查體。
梁妍抱著盆艱難繞過人群走到靠窗的江賀遠床邊,然而沒注意到腳邊的椅子,差點就要被絆倒下去,這時一隻手及時扶住了她。
“沒事吧。”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