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間內的生日氣氛剛過,滿桌佳肴悠悠轉動，席間交談其樂融融，燈光碎影投落在杯盤之間,映出柔和明淨的光彩。
因為突然出現的人，這一切仿佛被按了暫停，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朝門口的方向看去。
坐在主座的中年男人慢慢站了起來,目光深遠地看著與他眉眼相似的來人。
“程易。”程宗明喚了他一聲,點點頭說，“來了。”
程易沉默地立在原地，視線在程宗明臉上停留了一秒,隨之掃向桌邊眾人,落在其間穿淡粉色毛衣的人身上,最後又不著痕跡地移開。
他往裡走了兩步，淡淡解釋：“路上堵車，來遲了。”
程裕起身拉開左邊的座位，招呼他過去。
程易走到桌邊落座,他的正對麵是程宗明，父子倆自多年前鬨僵過後,第一次這麼平心靜氣地坐下來。
他看向程宗明旁邊那個有著雍容氣質的女人,大概就是程裕的母親,曾經在程家的照片裡見過。
方嘉萍和程宗明離婚多年，對曾經婚姻中的不幸之事早已看淡，她在性格上是個很好相與的人，和煦地看著程易說：“小裕，給你弟弟分一塊蛋糕。”
程裕直率的性格隨她，拿起刀柄切了塊蛋糕裝盤遞給程易。
程易恭敬地說了聲謝謝。
他叉起吃了一口，聽梁慶源問道：“程易,你今天是剛去過什麼地方嗎？穿得這麼正式。”
程易輕輕搖頭：“沒去哪兒。”
程裕幫他解釋：“他今天值晚班，應該是剛從醫院過來的。”
“剛從醫院過來？”梁慶源替身邊的老友感到欣慰，“老程，看來小易還是挺重視你生日的。”
程宗明不是個喜形於色的人，但熟悉的人都能看出，他這會兒心情很不錯，甚至破天荒地主動開口關心起來：“待會兒還得回去嗎？”
程易知道這是在跟自己說話，點點頭說：“還要回醫院去。”
來之前他想過這場合總該說點什麼，適時補充一句：“生日快樂。”
程宗明聽見了這句，抿直的唇線彎了起來：“多吃點菜。”
從梁妍這邊的角度看去，程伯伯這個抿唇的動作跟程易簡直像極，果然是父子，連同神態也如出一轍。
她握著筷子，視線越過身邊的程裕，看向那邊正在吃蛋糕的人。
他輕拉起袖口，動作斯文地吃著，仿佛怕沾到那乾淨挺括的外衣上。
當時她選擇的是經典款，希望他能夠穿久一點，果然時隔多年至今，這件款式還是沒有過時，甚至在他細心的保存下，像是剛從服裝店裡穿出來一樣，那一刻她眼前一亮，被吸引地眼裡隻剩下了他，果然印證了自己當時說過的那句。
“反正你要是穿這一套站在我跟前，我肯定誰也不看，就選你了。”
那句話當時是她隨口一說，用來對過生日的他恭維誇讚的，她能在忽然之間記起來，大概是因為如今的他比當時更撐得起這套西裝，他的骨架子長開了，臉上的青澀感褪去，周身散發著成熟冷峻的男人氣概。
放在當下，這句話是再適合不過了，不用回想她也能自然而然地再次說出來。
可她沒想到，他會對她說過的話記得這麼深，仿佛就是為了有這麼一天，有這樣一個重新在一起的機會，他穿著她曾經親手贈送的衣服，站到她的跟前，什麼也不用說，什麼也不用做，卻讓她不容忽視地聽他在說話一樣。
他說，選我吧，選我吧。
這套西裝曾經是他收到的禮物，如今卻成了他的底牌，不到關鍵時刻不出手，可一出手她就知道，自己還是墜入了那雙深邃沉靜的眸子裡。
程易吃完蛋糕時，似是借餘光感知到，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彼此無聲對視片刻，隻有短短幾秒的時間，卻像是過了很久。
程裕湊過去跟他講話，那邊倆人小聲談論起來。
梁妍一邊慢慢吃著菜，一邊豎起耳朵聽，似乎程裕也對他今天穿西裝感到好奇，問是不是醫院剛開了什麼會，畢竟他是不會相信因為生日場合才穿來的說法。
具體原因程易當然不會說，這是永遠隻有他們兩個人才知道的秘密。
那邊簡單地交談幾句後暫停了下來，梁妍低頭吃蝦時感覺那道目光再次投了過來，這回她沒有再看過去，因為她知道自己的謊言已經被看穿，稍微有點心虛，卻又盈滿得意，最後化作絲縷的甜。
梁曉坐在梁妍身邊，大概是按捺不住有些無聊，吃到一半起身走到程易旁邊的空位上坐下，當著所有人的麵，湊近他說起話來。
梁妍冷瞥了眼過去，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倒是聽見梁曉一口一個程易哥叫著。
剛還蕩在心頭的甜蜜瞬間消失，梁妍叫住程裕也聊了起來，刻意大著聲量問他：“你周日有沒有時間？”
“有時間。”程裕詢問，“怎麼了？”
她看著轉盤上的菜說：“我們院裡的老師組織秋遊，要一塊去香山公園，我想帶個人。”
程裕爽快答應：“正好我很長時間沒爬山了，順便鍛煉下身體。”
“到時候再通知你。”梁妍說完拿起飲料杯喝起來，仰頭時她眼角斜向左邊，瞧見一雙眼睛正在盯著她看。
她故意放慢速度多喝了幾口，直到一杯子全部喝完，那人還在盯著她看，梁妍忽然不自在起來，感覺他再這樣看下去，全桌人都會看出異樣。
這時她摸著小腹微脹，起身走進包間的衛生間上廁所。
關上門聽不清外麵在說什麼，梁妍上完廁所對著鏡子重新補了下妝，期間她似乎聽見有人離開的聲音，並沒怎麼在意，然而等她出去才發現，程裕左邊的座位上沒人了。
梁妍環顧一圈，走回自己座位上坐下，問程裕：“他走了？”
程裕說：“剛才接到醫院的電話，又把他叫回去了。”
這才過來多久，連頓飯都不能好好吃完，梁妍鬱悶地拿起手機，看見上麵有一條消息。
XY：請了兩小時的假，醫院還有事要處理，我先回去了。
酥酥妍：你是過來走西裝秀的？
發完她認真看了下他的消息，又覺得自己誤會他了，這個點來回醫院的路上堵車是必然，再算上他臨時回家去拿西裝收拾打扮，抽兩小時出來趕這麼一趟已是極限。
大概在這麼緊張的時間裡，他還因為她隨口編造的謊言感到過焦慮，是她讓那張臉滋生出絕望般的情緒，也是她逼得他火速趕來又飛速回去。
想來想去，她補上一句。
酥酥妍：路上小心。
這頓飯吃完，梁妍開車回到住的地方，總覺得今天太過短暫，一口氣沒提上去一樣，她還沒來得及給他反饋，他就跑沒影兒了。
洗完澡後半躺在床上，梁妍想給他發消息，打開聊天框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即便想說什麼，她也覺得少了點感覺。
忽然間她有股衝動，沒等想明白，衝動已經付諸了行動。
梁妍起身找衣服穿了起來，披散的長發來不及梳理，隨便踩了雙平底，拿起手機跟車鑰匙，出門關門小跑下樓。
夜晚這個點還不遲，從公寓到北門的這段距離，仍有不少學生在校內遊蕩，可她內心雀躍地像是偷跑出來一樣，隻為去見此刻占據了滿心的人。
這段路梁妍走過無數次，也開過無數次，不管白天還是黑夜，路況都十分暢通。
但是現在她覺得到處都是麻煩，前麵走路的人不斷擋道，北門口還有對向車接連開進來，比她之前任意一次出門的耗時都長。
終於開出北門後，她仔細觀察左右車流，像上回他停滯在路口時一樣，小心翼翼地擠入通往協西醫院的街上。
夜晚霓虹串街，路燈光在前車窗上不斷閃入跳躍，梁妍的心跟著起了節奏，隨著距離的縮短，到了最後一個路口，她看著醫院樓頂的紅光大字，終於後知後覺緊張了起來。
梁妍將車停在住院部樓前的車位上，抬頭望向樓內燈火通明的無數個病房間。
隻是這麼看著，她幻想之前幾個晚上，他出現在她公寓樓下的場景。
他這人就是個不長嘴的葫蘆，明明喜歡卻什麼也不說，明明來了卻又不見她，像以前暗戀她那樣，隻會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默默地注視著她。
一陣晚風吹進眼裡，梁妍揉了一下眼角，低頭拿起手機，拍了一張住院部大樓的照片，往微信裡發了過去，隔了會收到回複。
XY：來看爺爺？
酥酥妍：爺爺這個點已經睡了，我成心打擾他嗎？
XY：那你等我一會兒，我忙完十分鐘後下去。
梁妍安心站在車邊等著，相信他說十分鐘就是十分鐘，結果超了十五分鐘也沒看見人影過來。
她沒耐性地拿起手機想要質問，卻見他在這一秒發了消息過來。
XY：在坐電梯下來了。
梁妍繼續等著，直到看見大樓轉角口跑過來一個白色身影，他氣喘籲籲地在她跟前停下來，拉下口罩解釋說：“剛才一個病人臨時需要換藥。”
梁妍不在乎他的理由是什麼，這一刻他出現在了她的眼前，就已經心滿意足，她覺得眼角的風更烈了些，喉間梗塞著說不出話來，乾脆就做了剛才在包間看到他的那一瞬間想做的事。
她無聲走到他跟前，伸出雙臂插入他的腰間，側過腦袋將自己靠入了他的懷中。
閉上眼睛靜靜感受，和記憶中瘦薄的身軀不太一樣，圈在臂彎間厚實了些，胸膛也變得寬闊，或許是因為剛才的跑動，正一跳一跳的給予她回應，而她身後兩隻手仿佛有記憶似的，分彆按在了曾經抓過的臂膀和腰間，正慢慢將她收緊，一種熟悉的充滿愛意的安全感將她牢牢包圍。
梁妍輕吸著他身上消毒水的味道，並不刺鼻反而讓人安心，她將他重新圈緊了些，擺了擺頭問：“你的西裝呢？”
他低頭聞著她身上沐浴過的香味：“在辦公室裡掛著。”
她安靜地靠著問：“你穿過幾次？”
他記得清楚：“演講報告上穿過五次，這是第六次。”
“那之前幾次發揮得好嗎？”
“基本上都被選上了。”
梁妍抬起頭看他：“那你這次也被選上了嗎？”
程易垂眸對上她說：“她還沒有給我結果。”
她彎唇：“沒有結果，你就不會問嗎？”
他正式地看著他問：“那我被選上了嗎？”
她在他胸前重重點了下頭。
他在那一刻揚起了嘴角，卻又忍著克製住，說：“你不說話我聽不見。”
“你被選上了。”她知道他小心思多著，非要聽她親口說出來，使壞地跟上後半句，“……成為我這周日的爬山夥伴。”
他剛重新揚起的嘴角立刻又落了下去：“你來見我，就是為了讓我生氣嗎？”
她明知道他要的是什麼，也知道剛才吃飯的時候，他為什麼一直盯著她看，每次他吃醋，她總是不哄他，反而想儘辦法將他往醋缸裡淹。
“我們院裡的老師都是帶著另一半去爬山，你不想去就算了，反正程裕說他有時間，程裕沒時間，我也可以另外找一個。”他越是吃醋，她越是得意。
程易立即表態：“周日我休息，可以陪你。”
梁妍笑了起來，問他：“你明天休息嗎？”
“明後兩天都休息。”這是他難得遇到的雙休，“不過要明天早上才下班。”
“那你回家以後得補覺吧。”上了一天班加一個大夜，換做她肯定躺一天不出門。
程易早就熬習慣了：“晚上沒事可以小睡一下。”
“那你回去吧。”梁妍鬆開他，“萬一病房裡麵又有事找你了呢。”
程易順著她的手臂握住了她的手，很想再跟她待一會，想到往後的日子還長，他還有無數機會說無數的話，暫時壓住那些奔湧的情緒，大拇指磨砂著她的手背說：“我衣服上有很多細菌，你待會兒回去再洗一個澡。”
“你剛才怎麼不說。”梁妍低頭聞了下自己身上，虧她剛剛覺得消毒水味道好聞，還著迷一樣地吸了很多。
“剛才你主動抱了我，我來不及說。”這樣的情況下，他怎麼可能將她推開。
她佯裝生氣：“哼，以後你休想再抱我。”
他保證道：“下了班，我肯定給自己收拾乾淨了。”
她問了句：“明早八點下班是吧？”
他點頭確認。
她轉身往車邊走，又回過身不舍地看他說：“我走了。”
程易站到了旁邊說：“我看著你開出去。”
梁妍覺得這話聽起來有點諷刺，似乎在他眼裡她的車技很垃一樣，瞪了他一眼說：“那就睜大眼睛給我看好了。”
程易知道她愛麵子，其實他沒有彆的意思，隻是想要目送她開出去，他站在原地笑著，看她轉彎時在車內朝他揮手，他同樣揮了揮手，最後看見紅色的車尾燈在拐角消失。
回去等電梯時他想，本來這個晚上就不能睡，這下應該更睡不著了，因為明天又能見到她了。
這晚梁妍才是想睡睡不著，她回去聽他的重新洗了個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怕睡遲了明天早上起不來，連定了幾個鬨鈴，然後將手機放在地板上，省得第一天她習慣性地摸過來關了以後繼續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