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期:~09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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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皇宮的青石道上,天上一輪月,林下兩個人,範閒的後背已然全部汗濕,在這夏天的夜晚裡,依然感覺有些冰涼,他吐了一口濁氣,兀自有些後怕,拍拍自己的胸膛,對身邊的海棠埋怨道:“你猜到石頭記是我……寫的,怎麼也不和我說一聲,害我先前險些被你那皇帝嚇死了。”
海棠笑了笑,說道:“誰叫你瞞天下人瞞了這麼久。”接著眼眸一轉說道:“為什麼會如此畏懼?如果不是你曹公身份的事情,那你怕陛下說什麼?”
範閒想都沒想,柔和一笑說道:“你說呢?”
海棠唇角微微翹起,沒有說什麼。範閒偏頭望著她,看見她長長的睫毛染上了一層銀暈,顯得有一種清魅的美麗,而她容貌上最出色的眸子,在夜色裡顯得特彆的明亮??銀色月光確實有一種魔力,那種朦朧的浸染,似乎可以讓任何一個姿色普通的女子,變做人世間的精靈。
範閒卻沒有什麼感覺,隻是將手置在身後,緩緩向前拖著步子,說道:“你這次陰了我一道,我不尋求報複,你應該知道是什麼原因。”
“你要我幫你做一件事情。”海棠微笑道:“雖然我不清楚是什麼事情,但想來和南方有關係,所以才需要我這種外人幫忙。”
“不錯,你我……其實都是些虛偽的人。”範閒的唇角泛起一絲有些自嘲的怪異笑容,“所以當我們說話地時候,似乎可以直接一些,我需要你幫我做的事情。也許會發生,也許不會發生,總之到時候,我會派人來通知你。”
海棠望了他一眼。忽然開口說道:“聽說你極其疼愛那位宰相的私生女,所以連澹州祖母指過來的大丫環也一直沒有收入房中。”
“我不喜歡你試探我地家事。”範閒回過頭來,很認真地說道:“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海棠笑著點點頭,說道:“其實,我隻是好奇,什麼樣的人會見著女子便心,見著男子便覺渾身不適,認為未婚的女子是珍珠,認為已婚的婦人是魚眼珠,認為女兒家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認為女子是珍貴的,男子是下賤的……”
一長串的話語結束之後。海棠盯著範閒寧靜的眼眸,輕聲說道:“我很好奇,世上皆以男為尊,範公子怎麼會有這些看法。”
範閒笑了笑,沒有回答。
海棠忽然襝衽一禮。正色說道:“朵朵替天下女子謝過範公子為閨閣立傳,為女子打抱不平。”
範閒沉默了少許,忽然開口說道:“我與這個世上絕大多數人……本就是不同地。”
出了宮門。海棠有些驚異地發現太傅大人竟然還守在宮外,而範閒看見那位皇帝陛下的老師後,麵色卻沒有什麼異樣,想來是早就知道了。
海棠對太傅行了一禮,然後回身對範閒說道:“後日我來送大人。”
範閒明白她話語裡藏的意思,點點頭,便上了太傅地馬車。
看著前後三輛馬車漸漸消失在上京城的夜色之中,海棠的明亮眼波忽然亂了一下,她想著那個麵容俊俏的南朝年輕官員最後的話。與眾不同?範閒在這天下人地眼中,自然是與眾不同的,隻是不知道他自認的不同,究竟是在什麼地方。
馬車停在一處安靜地院落外,負責使團安全的禁軍們,這才知道南齊大才子範閒在北齊最後一次拜訪,原來是來看望這位大家,聯想到天下傳的紛紛攘攘的那件夜宴鬥詩,眾人不免有些不安,不知道範閒究竟存的什麼心思,但在這等書香滿院處,眾人很自然地安靜下來。
頭輛馬車上的虎衛們下了車,雙眼虎視,把守住了幾個要害關口。
範閒與北齊當朝太傅攜手從馬車上走了下來,態度雖不見得親熱,但也似乎沒有什麼敵意,眾人稍稍心安,卻見著一向為人持正,剛正不阿的太傅大人與範閒輕聲說了幾句什麼,二人便推門進去。
範閒擺了擺手,示意虎衛們不要跟著。
到了院中一間屋外,太傅對著屋內深深鞠了一躬,回身對範閒平靜說道:“範公子,老師最近身體不大好,請不要談太久。”
範閒很有禮貌地向這位大文士行了一禮,整理了一下衣裝,輕輕推開了木門,一眼望去,便能看見一位老人正捏著小毛筆,在紙上塗塗畫畫著什麼。
這位老人乃當世經文大家,學生遍及天下,北齊太傅與南齊的舒大學士,都是他的得意弟子。在範閒偶露鋒芒之前,根本沒有人可以在治學方麵與他相提並論,即便範閒在殿上無恥地郭敬明了一把以求亂勝之後,也沒有人會真地認為,除了詩詞之道,範閒在彆的方麵,也達到了對方的境界。
因為這位老人姓莊,名墨韓。
屋內沒有下人,也沒有書僮,隻有那位老人穿著寬鬆的長袍在不停抄寫著,偶爾會皺著眉頭,盯著紙上,翻翻身邊的書頁,似乎在找尋什麼印證。與上一年在慶國時相比,莊墨韓的精神似乎差了許多,滿頭銀發雖然依然束的緊緊的,但是兩頰旁邊的老人斑愈發地重了,顯露出某種不吉利的征兆。
範閒不想打擾他,輕步走到他的身後,將目光投到案上,竟赫然發現書案上放著的,是澹泊書局出的半閒齋詩話!而那詩集的邊頁空白之上,已經不知道寫滿了多少注釋,難道這位當世文學大家,竟是在為自己“背”的詩集寫注?!
莊墨韓枯乾的手指頭。指著詩集中那句:“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地下半句,不停點著書頁,嘴唇微啟。有些痛苦地說道:“不通,不通,空有言辭對仗之美,這下半句不通,實在不通,你說說,這是什麼意思?”
……
……
稍許的沉默之後,範閒柔和的聲音響了起來:“巫山乃極南之地一處神山,終年雲霧繚繞,旦為朝雲。暮則行雨,但凡觀過此景此雲者,再看世間任何高天白霧。便懶取眼中,這二字是托下二句,純論情之忠誠。”
“原來如此啊……”莊墨韓苦笑著指指闊大書案一角的一本厚書:“老夫自然也能猜出這意思,隻是總尋不著這典,翻遍這本山海總覽。也沒有尋到多雲之巫山,原來是座極南處地神山,難怪我不知道。”
範閒見他沒有懷疑自己是瞎杜撰。知道這位老人家實在是位很溫和包容的人物,於是微微一笑,上前替他磨墨,看著他將用極細密的小楷將自己的解釋,抄在了書頁的空白處。莊墨韓的楷書也是天下聞名,其正其純不以第二人論,但範閒今天看著卻有些唏噓,老人家的手抖的有些厲害了。
“陳王昔時宴青樂,鬥酒十千恣歡謔……這又是什麼典故?”莊墨韓沒有看他一眼。繼續問道。
範閒一陣尷尬,心想出詩集的時候,自己專門把李白這首將進酒給刪了,怎麼老同誌又來問自己?
莊墨韓歎了口氣說道:“老夫自幼過目不忘,過耳不忘,不免有些自矜,那日你吐詩如江海,不免讓老夫有些自傷……“老人自嘲笑道:“不過也虧了這本事,才記住了你說的那麼多詩句,後來半閒齋詩集出了,我就發現少了許多首,也不知道你這孩子是怎麼想地。”
聽見莊墨韓叫自己孩子,範閒心裡卻無由多了些異樣的感覺,他咳了兩聲後解釋道:“陳王乃是位姓曹的王子,昔時曾經在平樂觀大擺酒宴……”
“姓曹地王子?”莊墨韓抬起頭來,渾濁的目光中帶著一絲不自信,“可……千年以降,並沒有哪朝皇室姓曹。”
範閒在心底歎息了一聲,勸解道:“晚生瞎扯的東西,老人家不用再費神了。”
“那可不行!”莊墨韓在某些方麵,實在是有些固執,嘩嘩翻著他自己手抄的全部詩文,指著其中一首說道:“中間小謝又清發,這小謝又是哪位?”
範閒臉上素一陣白一陣,半晌後應道:“小謝是位寫話本的潦倒文人,文雖粗鄙未能傳世,但在市井裡還有些名氣。”
“那……”
……
……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範閒覺得已然辭窮,了無生趣之際,莊墨韓終於歎了口氣,揉了揉眼角,拋筆於硯台之中,微帶黯然說道:“油儘燈枯,比不得當年做學問地時候了。”
入屋之後,二人沒有打招呼,便投身到這項有些荒謬的工作之中,直到此時。範閒將卷起的袖子放下,極有禮數地鞠了一躬,說道:“見過莊大家,不知道老先生召晚生前來,有何指教。”
屋子裡安靜了下來,許久之後,莊墨韓忽然顫著枯老地身子,極勉強地對範閒深深鞠了一躬。
範閒大驚之下,竟是忘了去扶他,這位老爺子是何等身份的人物?他可是北齊皇帝的師公啊,怎麼會來拜自己。
莊墨韓已經正起了身子,滿臉微笑在皺紋裡散發著:“去年慶國一晤,於今已有一年,老夫一生行事首重德行,去年在慶國陷害範大人,一心不安至今,今日請範大人前來,是專程賠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