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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閒默然,他當然清楚莊墨韓之所以會應長公主之請,舍了這數十年的臉麵,千裡迢迢南下做小人,為的全是協議中的肖恩獲釋一事,此乃兄弟之情??他眼下最缺少的東西。
“肖恩死了。”範閒看著麵前這位陡然在一年間顯得枯瘦許多的老頭兒,薄唇微啟,說出了這四個字。
莊墨韓笑著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
範閒也笑了笑。知道自己有些多餘,對方畢竟是在這天下打混了數十年的老道人物,在北齊一國不知有多深地根基,怎麼可能不知道這件大事。
“人。總是要死的。”莊墨韓這話似乎是在說給自己聽,又像是在說給範閒聽:“所以活要好好地活,像我那兄弟這種活法,實在是沒什麼意思,他殺了無數人,最後卻落了如此的下場……”
範閒卻有些不讚同這個說法,說道:“這個世道,本就是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鋪路無屍骸。”
莊墨韓搖搖頭:“你不要做這種人。”
不是不能,而是很直接的不要兩個字。如果任何一位外人此時站在這個屋子裡,聽見莊墨韓與範閒地對話,看見他們那自然而不作偽的神態。都會有些異樣。這兩人的閱曆人生相差的太遠,而且唯一的一次相見,還是一次陰謀,偏就是這樣的兩個人,卻能用最直接的話語。表達自己的態度。
或許,這就是所謂書本的力量了。
“為什麼不要?”範閒眉宇間有些寒意。
“我很自信。”莊墨韓忽然間笑了起來,隻是笑容裡有些隱藏的極深地悲傷。“我自信我比我那兄弟要活的快活許多。”
範閒盯著他的眼睛:“但你應該清楚,如果沒有肖恩,也許你當年永遠都無法獲得如今地地位。”
莊墨韓反盯著他的雙眼:“但你還不夠清楚,當死亡漸漸來臨的時候,你才會發現,什麼權力
地位財富,其實都隻是過眼雲煙罷了。”
範閒很平靜,很執著地回答道:“不,當死亡來臨的時候。你或許會後悔這一生,你什麼都沒有經曆過,你什麼都沒有享受過……您隻不過是這一生已經擁有了常人永遠無法難以擁的東西,所以當年華老去之時,才會有些感想。”
莊墨韓有些無助地搖了搖頭:“你還年輕,沒有嗅到過身邊日複一日更深重地死亡氣息,怎麼會知道到時候你會想些什麼。”
“我知道。”範閒有些機械地重複道:“相信我,我知道那種感覺。”
莊墨韓似乎有些累了,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說道:“我沒有想到,能寫出石頭記這樣離經叛道文字的人,居然依然是自己筆下的濁物。”
範閒苦笑道:“我也沒有想到傳言這種東西,會飛地比鳥兒還要快些。”
莊墨韓忽然眼中透露出一絲關切,說道:“範大人,你回國之後要小心些,石頭記……有很多犯忌諱的地方。”
範閒默然,他也清楚這點,隻不過少年時多有輕狂之氣,不忍那些文字失去了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機會,所以隨手寫了出來,如今身在官場之中,自然深深明白,若有心人想從中找出影射語句,實在是太容易不過了,而且這件事情又有一椿範閒自己都感到震驚的巧合處,所以由不得他不謹慎,隻是可惜北齊皇帝也是位紅迷,這事兒自然無法再瞞下去。
但是莊墨韓於理於情,不應該對自己如此關心,這是範閒有些疑惑的地方。
莊墨韓似乎猜到他在想什麼,微笑說道:“今日請範大人來,除了請罪安慰自己這件自私的事情外,還想謝謝你。”
“謝謝?”範閒皺起了眉頭,他不認為對方知道自己曾經將肖恩的生命延長了一天。
“替天下的讀書人謝謝你。”莊墨韓微笑望著他:“範大人初入監察院,便揭了慶國春闈之弊,此事波及天下,陛下也動了整治科舉的念頭,大人此舉,不知會造福多少寒門士子,功在千秋,大人或許不將老夫看在眼中,但於情於理,我都要替這天下地讀書人,向您道聲謝。”
範閒自嘲地翹起唇角笑了笑:“揭弊?都是讀書人的事兒,用謝嗎?”
莊墨韓卻沒有笑,渾濁的雙眼有些無神,此次肖恩回國,他並沒有出什麼大力。最關鍵處就在於,他不想因為這件事情而讓整個朝廷陷入動亂之中,但他清楚,這個世界並不是由全部由讀書人組成的。有政客,有陰謀家,有武者,他們處理事情的方法,有時候很顯得更加直接,更加狂野。
他看了範閒一眼,本來準備說些什麼,但一想到那些畢竟是北齊地內政,對他說也沒有什麼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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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之後,範閒離開了莊墨韓居住的院子。然後這一生當中,他再也沒有來過。
暑氣大作,雖然從月份上來講。一年最熱的日子應該早就過去,但北齊地處大陸東北方,臨秋之際卻顯得格外悶熱,春末夏初時常見的瀝瀝細雨更是早就沒有蹤跡,隻有頭頂那個白晃晃地太陽。輕佻又狠辣逼著人們將衣裳脫到不能再脫。
上京城南門外,一抹明黃的典駕消失在城門之中,青灰色古舊的城牆馬上重新成為了城外眾人眼中最顯眼的存在。
範閒眯著眼睛望著那處。心裡好生不安,那位皇帝陛下居然親自來送慶國使團,這是萬萬不合規矩的事情,那些北齊大臣們無論如何勸阻,也依然沒有攔下來,於是乎隻好嘩啦啦來了一大批高官權臣,就連太傅都出城相送,給足了南慶使團麵子。
先前那位皇帝與範閒牽著手嘮著家常話,念念不忘石頭記之類的東西。不知道吸引了多少臣子們的目光??好不容易將這位有些古怪的皇帝請了回去,此時在城外的隻是北齊的官員和一應儀仗,範閒掃了一眼,看見了衛華,卻沒有看見長寧侯,也沒有看見沈重。
他感到後背已經濕透,不知道是被那位皇帝給嚇地,還是被太陽曬的。
吉時未到,所以使團還無法離開。他看了一眼隊伍正前方最華麗的那輛馬車,北齊地大公主此時便在車中,先前隻是遠遠瞥了一眼,隱約能看清楚是位清麗貴人,隻是不知道性格如何,但範閒也不怎麼擔心這回國路途,經曆了海棠的事情之後,範閒對於自己與女子相處的本領更加自信了幾分。
一陣清風掠過,頓時讓範閒輕鬆了起來,他扯了扯扣的極緊的衣扣,心想這鬼天氣,居然還有這種溫柔小風?轉頭望去,果不其然,王啟年正打在旁邊討好地打著扇子,滿臉地不舍與悲傷。
範閒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笑罵道:“隻不過是一年的時間,你哭喪個臉作什麼?家中夫人與兒女自然有我照應著,不用擔心。”
使團離開,言冰雲自然也要跟著回國,如此一來,慶國監察院在北齊國境內的密諜網絡頓時便沒有龍頭人物,所以監察院內部訣議,讓王啟年以慶國鴻臚寺常駐北齊居中郎地身份留在上京,暫時帶為統領北方事宜,等半年之後院中暗底裡派來官員接手。
範閒身為提司,在院中的身份特殊,像這等事情根本不需要經過京都那間衙門的手續,所以很簡單地便定了下來,隻是王啟年卻沒有料到自己不隨著使團回去,不免有些不安與失望,雖然明知道此次經曆,對於日後的官聲晉階大有好處,但他依然有些不自在。“大人,一天不聽您說話,便會覺著渾身不自在。”王啟年依依不舍地看著範閒。
範閒笑了笑,說道:“不要和北齊方麵衝突,明哲保身,一年後我在京都為你接風。”其實他也習慣了身邊有這樣一位捧哏的存在,關鍵是王啟年是他在院中唯一的親信,隻是可惜因為要準備對付長公主的銀錢通道,不得已隻好留在北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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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忽然從城門裡駛出一匹駿馬,看那馬上之人卻不是什麼官員,打扮像位家丁,不由惹得眾官矚目,心想關防早布,這上京九城衙門怎麼會放一個百姓到了這裡?
範閒眼尖,卻看見送行隊伍中站在首位的太傅大人麵色一黯,眼中露出了悲傷之色。
那馬直接騎到了隊伍之前,馬上家丁滾落馬下,語帶哭腔湊到太傅耳邊說了幾句什麼,遞給太傅一個布卷,然後指了指後方的城門處。
太傅身子晃了晃,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看著城門處緩緩駛來地馬車,有些悲哀地搖搖頭,回頭望了範閒一眼,眼中卻是有些驚訝。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向著範閒走了過來,範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有些忐忑地趕緊下馬迎了上去,接過太傅大人遞過來的那個布卷,有些緊張地拆開,看見裡麵赫然是本詩集,書頁上那微微蜿蜒的蒼老筆跡寫著幾個字:
“半閒齋詩集:老莊注”
太傅有些百感交陳地望了默然的範閒一眼,說道:“這是先生交給大人的。”說到這裡,他的語氣中不由帶上了極深沉的悲哀沉重。
“莊先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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