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期:~09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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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閒握著手中的詩卷,一時竟是不知該如何言語,前夜與莊墨韓一晤,料不到竟然是最後一麵,那夜雖然已經發現莊墨韓的精神不如去年,但怎麼也想不到這位一代文壇領袖,竟然會如此突兀地與這個世界告辭。
莊墨韓的遺言,便是要將這本他此生最後一件工作的成果,交給範閒,其中隱著的意思並不簡單。
此時在上京城外送行的官員們也漸漸知道了這個驚人的消息,一股哀戚的味道開始彌漫在官道四周,而更多的北齊官員,則是將目光投向了範閒,那目光中帶著警戒,帶著憤恨,帶著一絲狐疑。
範閒明白北齊人的心中在想些什麼,莊墨韓這一生唯一的汙點,便是自己親手染上的,但此時斯人已逝,他心頭也有些微微黯然,下意識裡便將那些神情複雜的眼光全數過濾乾淨。
正思忖間,城門口那輛馬車終於很辛苦地駛了過來,在官員們的注目中來到使團車隊的後方,那輛馬車廂木有些微微變形,發著吱呀難聽的聲音,可想而知,車廂裡一定載著很重的事物。頭前莊家來報信的那位家丁,引著範閒來到馬車前,顫抖著聲音說道:“範大人,老爺遺命,請先生將這車東西帶回南方,好生保存。”
眾人還沒有從莊墨韓的死訊中清醒過來,就看著這一幕,悲傷之餘,也不禁有些好奇,莊墨韓臨死之際猶自念念不忘,要交給範閒的究竟是什麼。
太陽正是刺眼的時候。範閒眯了眯眼睛,掀開了馬車車廂的厚簾,卻依然止不住被裡麵地物事晃了晃眼睛。
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
雖然馬車裡沒有美人珠寶,但依然讓範閒有些驚訝與感動,這是整整一馬車的書,想來是莊墨韓這一生的收藏,以那位老人家的地位身份,不用去翻,都可以猜到是一些極難見地珍本孤本。
那位莊家家丁在一旁恭謹遞上一本冊子,說道:“範大人,這是老爺親自編的書目,後麵是保存書籍的注意事項。”
範閒歎了口氣。將簾子放了下來,拿起那本書冊認真翻看著,如今的年代。雖然印刷術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但是印書依然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遑論這麼整整一車廂。念及老人家贈書之舉,他的心裡無由生出些許感動,此時又聽見那位家丁悲傷說道:“老爺贈大人書籍。還望大人好生保存。”
範閒知道這句話是這位家人自作主張說的,卻是很誠摯地拱手行了一禮,鄭重說道:“請這位兄台放心。即便我範閒死了,這些書籍也會繼續在這個世上流傳下去。”
此時四周的北齊官員已經圍了過來,看清楚了馬車上堆放的是書籍,這些官員都是從科場之中出來地人物,怎麼會不知道這滿滿一車書籍的珍貴,眾官都料不到莊大家臨死的時候,會將這些自己窮研一生地珍貴書籍交由南朝的官員,不由大感吃驚,還有些隱隱的嫉妒。
太傅卻是明白自己的恩師此舉何意。不由輕聲歎了口氣。
贈書隻是表象,莊墨韓更是用這椿舉動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這不僅僅是簡單地贈予,更是一種象征意義上的傳承,不論北齊文臣們再如何驕傲,從今以後,也不可能再輕忽範閒的存在,而範閒在天下士子心目中地地位,也終於有了某種儀式上的承認。
……
……
範閒轉頭望了太傅一眼,很誠懇地說道:“於情於理,我此時都應該回城祭拜一番才能心安。”
太傅眸子裡還有隱藏不住的悲傷,他此時滿心想著回城叩靈,不及多想,加上範閒主動提出去祭拜,也讓他有些安慰,所以便允了此請。不料此時鴻臚寺少卿衛華卻湊到了二人身邊,行了一禮後沉聲痛道:“先生離世,天下同悲,隻是太傅大人,範大人,使團日程已定,儀仗已起,是斷然不能再回城了。”
片刻沉默之後,範閒舉目望向上京城那座青灰色的城郭之中,似乎能看見那處上方的天空裡,飄蕩著某些淡紫色的光芒。他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衫,對著城中的方向深深彎腰,一鞠到底,行了個外門弟子之禮。
太傅微驚,知道範閒行弟子禮,足以去年的那椿風波餘息,以尊崇之舉定莊大家之碑,內心深處稍覺安慰,在旁回了一禮。
禮炮聲響,卻不知道是送行還是在招魂,碎紙片滿天飛著,微微刺鼻地煙味一須臾功夫便消散無跡,便有若這人世間的無常。
使團的車隊緩緩動了起來,沿著官道向著西方去,車隊後方的北齊眾臣看著南朝的車隊離開,看著那輛沉重的載書車也隨著離開,不由齊聲一歎,旋即整理衣著,滿臉悲戚地回府換服,趕去莊大家府上,想來此時太後與陛下已經到了,誰也不敢怠慢,而太傅大人與幾位莊墨韓一手教出來的大學士已經是哭的險些厥了過去。
……
……
車隊繼續前行,當上京城的雄壯城牆漸漸消失在青山密林之後,便來到了上京城外的第一個驛站,依照規矩,回國的使團與送親的禮團一大批人,要在這裡先安頓一夜,明日再繼續前行。範閒緩緩從馬上下來,往前走去,路過那輛裝書馬車時忍不住偏頭望一眼,卻忍住了上去的**。
他走到那輛塗著金漆,描著紅彩的華麗馬車外,躬身行禮,很恭謹地問道:“已至驛站。請公主殿下歇息。”
不知道
道過了多久,馬車裡傳出一道幽幽的聲音:………請大人自便吧,本宮想一個人坐會兒。”
這是範閒第一次聽見這位大公主的聲音,聽著那聲音有些微微嘶啞。不免覺得有些奇怪,然後看見馬車車簾掀起,一位宮女紅著眼睛下來,走到他地身邊輕聲說道:“殿下有些不舒服,範大人請稍候。”
範閒關切問道:“殿下千金之身,自然難忍長途跋涉,多歇息也是應該。”
宮女看了這位南朝大人清秀的麵容一眼,不知怎地對他產生了一種莫名的信任感,輕聲說道:“公主曾經受學於莊大家,今日得了這消息。所以有些傷心。”
範閒這才明白了過來,投向馬車中的目光不免帶了一絲同情,這位公主看來並不是位驕縱人物。感念師恩才會哭泣不止,隻是莊墨韓逝於城中,公主身在車中,竟是不能去祭拜一番,身在帝王家。果然是件很悲哀地事情。
他歎了口氣,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向那位宮女囑咐了幾句。又喚來虎衛與使團的骨乾成員,安排了當下的事宜,才單身走入了驛站。
驛站知道送親的隊伍與使團要經過此處,早就打理的無比清淨,各式用具俱是按照宮中規矩辦,範閒稍稍檢查之後,便穿過了正室,悄無聲息地出了後門,身形消失在驛站方後那一大片高過人頂的高梁地中。
片刻功夫後。大部分的人都已經進入了驛站,禮部臨時派來的官員們忙的不亦樂乎,自然沒有人注意到範閒地去向。
而在驛站外麵,卻有兩輛馬車沒有下來人,一輛是大公主的車駕,大家都知道這位殿下在傷心,自然不敢去打擾。而對於北齊官員來說,另一輛馬車裡,是那個外麵俊俏的惡魔,更加不會去理會,隻有範閒專門留下地虎衛與監察院官員十分警惕地守在這兩輛馬車四周。
後一輛馬車的車簾被掀開了一個小角,一隻看上去無比白皙冰冷的手招了招,車旁的監察院官員馬上走了過去,附在簾角低聲問道:“言大人,有什麼吩咐。”
車簾一角裡,出現的是言冰雲那張英俊卻顯得格外寒冷地臉,隻聽他輕聲說道:“大人去哪裡了?”
能讓他稱一聲大人的,在使團中隻有範閒一個人。那位監察院官員看了他一眼,沉聲說道:“屬下不知。”
言冰雲皺了皺眉頭,似乎有什麼事情不好開口,猶豫半晌後,終於輕聲說道:“這一路上,有沒有一個喜歡穿著淡素色衫子的女人跟著車隊?她喜歡騎一匹紅毛大馬。”
監察院官員搖了搖頭,言冰雲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將簾子放了下來,確認了那位沈大小姐沒有冒險來看自己,心情變得輕鬆了一些,但不知道為什麼,輕鬆之後,又有些黯淡。
……
……
在高梁地地外麵,是一座孤單單的亭子,亭旁是早已廢棄多年的古道,古道上停著一輛馬車,停子裡站著兩位姑娘。
一陣風過,高梁地微微一亂,範閒從裡麵走了出來,緩步邁入亭中,雙眼柔和看著那位豐潤無比的姑娘家,輕聲說道:“想不到一入上京後,能真正說說話的時候,卻是已經要離開了。”
司理理對著他微微一福,聲音略有些顫抖:“見過大人。”
範閒沒有繼續說話,隻是看了一眼在旁邊的海棠一眼。海棠笑了笑,將雙手插入口袋之中,腳尖一點亭下有些碎裂開來的地麵,整個人已然飄身遠離,將這亭子留給了這對關係奇特的男女。
海棠一出小亭,範閒臉上的柔和之意頓時消散無蹤,他望著司理理正色說道:“入宮之後,一切都要小心一些,太後不是簡單角色,你們想瞞過她,不是那麼容易。”
司理理看了他一眼,眸子裡漸漸多出了一絲溫柔地纏綿意味,軟綿綿說道:“就隻是要我小心些,沒有彆的話要說?”
範閒笑了笑,卻沒有上前去抱住她那孱弱的肩頭,說道:“你既然堅持留在北齊。又何必如今又想軟化我的心意?莫非你們女子都以挑弄我們這些濁物地心思為樂?”
司理理淡淡一笑,全不似在海棠麵前那種柔弱模樣,說道:“大人還不是如此?小女子雖然堅持留在北齊,但您搶先這般說。莫不是怕我要求你帶我回京都?”
範閒瞳子裡閃過一絲戲謔,說道:“姑娘將來說不定是北齊後宮之主,何苦跟著我這等人打混。”
司理理也笑了起來:“能在宮中有處容身之所便是好的了,哪裡敢奢望這麼多。”
範閒搖搖頭,忽然開口說道:“理理,你與這天下彆的女子有些不一樣。”
司理理喔了一聲,旋即平淡應道:“或許是因為理理自幼便周遊天下,去過許多地方,比那些終日隻在宅中呆著繡花作詩的女子,總要放肆些。”
範閒沉默著。知道她這話說地確實有道理,在當今世上,一般的女子隻有枯坐家中的份兒。沒有幾個人會有司理理這樣的經曆,有海棠這樣的自由度。他轉頭望著海棠消失的方向,語氣有些嚴肅說道:“我相信你的能力,隻是依然要告誡你,不要低估那些看似老朽昏庸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