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期:~09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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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摳住廟宇飛簷裡的縫隙,範閒的身體輕擺而上,腳尖踩著將突出數寸的木欄外側,身子忽地拔高,幾縱幾合,一身絕妙身法與小手段完美無比地結合,不過是一眨眼間,便已經攀到了懸空廟最高的那層樓。
下方山坪上的情況已經穩定了下來,火勢已滅,而那些慶國的權貴們始終是久曆戰火的狠辣角色,稍許一亂,便鎮定下來,在幾位大老的安排下布置除侍衛之外另一層防衛,務要保證懸空廟的安全,此時眾人焦慮地抬頭望去,剛好看見範閒的身影像道閃電般掠至了頂樓,沒有人想到範提司的身手竟然厲害到了如此地步,不由齊聲驚歎了一聲。
範閒右手單手牢牢握住頂樓下方的簷角,左腿微屈,左手放在藏在靴中的黑色匕首把上,在山風中微微飄蕩。頂樓裡一片安靜,但他卻不敢就這樣貿失地闖進去,對著上麵喊了一聲:“臣範閒。”
頂樓裡似乎有人說了一句什麼,範閒眯眼看著那層透風窗樓包裹著的頂樓裡,無數道寒光漸漸斂去,這才放下心來,有人在裡麵說了一聲:“進來。”
咯吱一聲,木窗被推開了。
範閒不敢怠慢,腰腹處肌肉一緊繃,整個人便彈了起來,輕輕揚揚地隨山風潛入廟宇頂層,生怕驚了聖駕。雙腳一踏地麵,他眼角看著那些如臨大敵的侍衛緩緩退後一步,知道自己先前若是不通報就闖了進來,隻怕迎接自己的,就是無數把寒刀劈麵而至。
眼光在樓中一掃。沒有看到預想中的行刺事情發生,他心中略鬆了一口氣,接著便看到轉廊處,皇太後地身影一閃而逝。自己最擔心的婉兒正扶著老人家,而那位神秘莫測的洪公公正袖著雙手,佝僂著身子,走在最後麵。
下麵起了火,太後與宮中女眷們已經先退了。
“你怎麼來了。”
一道威嚴裡透著從容的聲音響了起來,範閒一愣之後才反應過來,轉過身來,對著左手方欄旁地那位中年人行了一禮,平靜說道:“下方失火,應該是人為。臣心憂陛下安危。”
慶國的皇帝陛下,今天穿了件明黃色但式樣明顯比較隨性的衣服,他背負著雙手。看著欄外,此處地勢甚高,一眼望去,無數江山儘在眼中,滿山黃菊透著股肅殺之意。皇帝似乎並不怎麼擔心自己的安危。目光平靜望著這一片屬於自己的大好河山,似乎對於廟下那些如臨大敵的官員們露出了一絲嘲笑之意。
此時樓中太後與娘娘們已經離開,在三樓處。與上樓來迎的侍衛合成一處,小心翼翼地退往樓下。透風無比的懸空廟頂樓之上,除了那位平靜異常的皇帝陛下,還有太子、大皇子、三皇子這三位皇室男丁,十幾個宮中帶刀侍衛,還有四五個隨侍的小太監。
範閒目光一掃,便將樓中地防衛力量看的清清楚楚,眉間不禁閃過一絲憂慮,樓下那場火明顯有蹊蹺。隻不過被自己見機的快撲滅,沒有給人趁亂行動地機會,不過那些隱藏著的刺客,一定還在廟中,隻是不知道以慶國如此強大的實力,怎麼還可能讓人潛了進來——不過他身為監察院提司,對於慶國的防衛力量相當有相信,就算有刺客潛伏著,也隻能是那種一劍可亂天下的絕頂高手,人數怎麼也不可能超過三個。
隻是宮典不在樓中,這個事實讓範閒心頭一緊。洪公公扶著太後下了樓,這個事實讓範閒更是微感頭痛,難道那些刺客放這場火,隻是為了將那位宮中第一高手調下樓去?
此時樓上,除了那些帶刀侍衛之外,真正地高手……似乎隻有自己一個人了。範閒略有些自大的評判著樓中局勢,畢竟在他心中,大皇子的馬上功夫可能不錯,但真正麵對這種突殺地局麵,他和一位優秀刺客的差距太大。
看陛下的神情,似乎他並不怎麼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也許這是身為一代君主所必須表現出來的沉穩與霸氣,但範閒卻不想因為這個中年人偶有傷損,而造成慶國無數無辜者的死亡,微微皺眉,對陛下身後強自表現著鎮定的太子做了個眼色。
太子微微一愣,馬上知道範閒在想什麼,躬身對皇帝行禮道:“父親,火因不明,還請暫退。”
誰知道皇帝根本不理會東宮太子所請,緩緩轉身,清矍的麵容之上透著淡淡自嘲,看著範閒說道:“火熄了沒有?”
範閒微微一怔,點頭道:“已經熄了。”
“那為什麼還要走?”皇帝的左手輕輕撫著欄杆,悠悠說道:“朕這一世,退的時候還很少。”
範閒麵色寧靜,心裡卻已經開始罵娘,心想你愛裝酷玩刺激,自己可沒這種興趣,沉聲說道:“雖沒什麼異動,但此處高懸峰頂,最難防範……還請陛下以天下為重,馬上回宮。”
以天下來勸諫一位皇帝,是前世宮廷戲裡最管用地手段,不過很明顯,對於慶國的皇帝沒有什麼用處,他反而轉過身去,冷冷說道:“範閒,你是監察院的提司,如果有人膽敢刺殺朕……那是你的失職,難道你要朕因為你的失職,而受到不能賞花的懲罰?”
範閒氣苦,心想自己隻不過是監察院提司,雖然六處確實掌管著這一部分業務,但今天這賞菊會本來就沒有讓院裡插手,自己怎麼可能料敵先機?——不過他旋即想到,監察院遍布天下的密探網絡,最近確實沒有探聽到什麼風聲,這天底下敢對慶國皇室下手的勢力,不外乎是那麼兩三家。那兩三家最近一直挺安靜的,最難讓人猜透的東夷城也保持著平靜,四顧劍一直是監察院地重點觀察對象,可以確認對方還停留在東夷城中。
看著皇帝一片安寧的神情。範閒心中不禁犯起了嘀咕,難道這場火……並不是一場刺殺的前奏?難道自己真的太過於緊張了?
看著範閒陷入了沉默,場間有資格說話地三位皇子都以為他是受了陛下的訓斥,臉麵上有些過不去。太子輕咳一聲,準備為範閒分說些什麼,但驟然間想到,範閒最近這些時日裡將老二打的淒慘,讓自己“大感欣慰”,但是這個臣子的實力似乎也已經恐怖到自己無法掌控的地步,此時父皇打壓對方。說不定另有深思,所以住嘴,隻是向範閒投了一注安慰的目光。
大皇子卻不會考慮這麼多。沉聲說道:“父親,範提司說的有理,雖說這天下,隻怕還沒有敢行刺父親的賊子,但是為了安全計。也為了樓下那些老大人安心,您還是先下樓吧。”
皇帝似乎很欣賞大皇子這種有一說一的態度,但對範閒卻依然沒有什麼好臉色。冷冷說道:“範閒,你身為監察院提司,遇事慌張如此,實在深負朕望。”
範閒心裡又多罵了幾句娘,麵色卻愈發謙恭,自嘲笑道:“陛下教訓的是。”
皇帝略帶一絲考問之意看著他,忽然說道:“你心中是否有些許不服?”
“是。”範閒忽然間心頭一動,直接沉聲應道:“臣以為,陛下以一身係天下。安危無小事,便更須珍重才是,再如何小心謹慎也不為過,這黃花之景年年重現,慶國地陛下卻隻有一人,哪怕被人說臣驚慌失措,膽小如鼠,臣也要請陛下下樓回宮。”
樓間一陣尷尬的沉默,誰也沒有料到範閒竟然敢當眾頂撞聖上,還敢議論聖上的生死,還直接將先前皇帝對他地訓斥駁了回去!
……
……
“你的膽子很大……”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番話後,皇帝的臉色終於輕鬆了一些,看著範閒說道:“如果說你膽小如鼠,朕還真不知道,這天底下哪裡去找這麼大的老鼠。”
這本是一句笑話,但除了皇帝之外,頂樓上的所有人都處於緊張地情緒之中,根本沒有人敢應景笑出聲來,隻有膽大包天的範閒笑了笑,笑容卻有些發苦。
忽然間,皇帝的聲音沉下去了三分,便是那雙眼也閉了起來,任欄外地山風輕拂著已至中年,皺紋漸生的臉頰。
“朕這一世,不知道遇到了多少場刺殺,你們這些小孩子,怎麼可能知道當年的天下,是何等樣的風雲激蕩?”皇帝輕笑道:“這樣一個錯漏百出的局,一把根本燃不起來的火,就想逼著朕離開,哪有這麼容易。”
範閒看著這一幕,在暗底裡鄙視著一國之君也玩小資,一顆心卻分了大半在四周的環境上,宮典與洪公公都不在,虎衛不在,有的隻是侍衛與三位……或者說四位?皇子,那些近身服侍皇帝的太監雖然忠心無二,往上三代地親眷都在朝廷的控製之中,但想靠著這些人保護著皇帝,實在是遠遠不夠,尤其是洪公公隨太後離去,讓範閒非常擔心。
忽然間他心頭一震,想到一椿很微妙的事情——如果這時候陛下遇刺,自己身為監察院提司豈不是要擔最大的責任?樓下時,父親怎麼沒有考慮到這一點?
戴公公大聲說道:“陛下一生,遇刺四十三次,從未退後一步。”
範閒一愣之後,馬上想到了遠在北齊的王啟年,在心中罵道,原來所有成功的男人身後,都有一位或幾位優秀的捧哏。
皇帝緩緩睜開雙眼,眼神寧靜之中透著股強大的自信:“北齊,東夷,西胡,南越,還有那些被朕打的國破人亡的可憐蟲們,誰不想一劍殺了朕,但這二十年過去,又有誰做到了?”他輕聲笑道:“當遇刺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之後,範閒,你大概就能明白為什麼朕會如此不放在心上。”
那是,您這是熟練工種啊——範閒今天在肚子罵的臟話比哪一天都多。但在其位,謀其政,自己既然當了監察院的提司,就得負責皇帝的安全。最關鍵地是,他可不想自己背一頂天底下最大的黑鍋,於是乎,依然不依不饒,厚著臉皮,壯著膽子勸皇帝下樓回宮。
皇帝終於成功地被他說煩了,大火罵道:“範建怎麼教出你這麼個窩囊廢來!陳萍萍怎麼就看中了你!”
範閒滿臉笑容堆著,心裡繼續罵著:有本事您自個兒教啊,這本來就應該是您的業務範圍。
此時局勢早已平靜,估摸著再厲害的刺客也隻有趁機遁去。不然呆會兒禁軍撒網搜山,肯定沒有什麼好下場。所以樓中眾人地心緒稍許放鬆了一些,看著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陛下在痛斥著範閒。不禁感到有些好笑,太子依然無恥地用溫柔目光安慰著範閒,大皇子有些不忍的轉過頭去,倒是最小的老三滿臉笑容最歡,許是心裡看著這幕。覺得很出氣。
不知道陛下今天為什麼如此生氣,對範提司劈頭劈腦罵個不停,就像是在訓斥自家兒子一般。畢竟範閒如今假假也是一代名人。朝中重臣,在深重文治的慶國朝廷今日,這樣大傷臣子臉麵的事情還是極為少見。
範閒滿臉苦笑聽著,卻聽出了彆的味道,隻怕這位陛下也在和自己懷疑同樣的事情,所以才格外憤怒——如果說這出戲是老跛子或者是父親大人暗中安排的,自己隻能讚一聲他們膽大心狠無恥弱智,居然玩這麼一招勇救聖上的戲給聖上看——皇帝不是傻子,至少智商不會比自己低。怎麼會看不出來,隻是看來皇帝相信範閒也是被蒙在鼓裡。
他在心裡歎了一口氣,心想大概不會有什麼正經刺客了,一場鬨劇而已。
但問題是,陳萍萍不是位幼稚圓大班生,範建也不是第一天上學嚇地在鐵門口哭的小姑娘,陛下更不會相信自己最親信的兩位屬下會做出如此荒唐地事來為範閒邀寵——皇帝生氣的原因,其實和範閒沒多大關係。
……
……
皇帝終於住了嘴,回過身重重地一拍欄杆,驚的樓內中人齊齊一悚,範閒卻是個慣能揣摩人的主兒,對身邊的戴公公一努嘴,做了個嘴型,示意他那位天口爺罵渴了。
戴公公剛調太極殿不久,正小意著,看範提司這提醒,不由一樂,便準備端茶過去侍候。
“換酒。”皇帝並未回身,但卻知道範閒這小子在自己身後做什麼,注視著欄外曠景,天上浮雲地眼中,終於忍不住湧出一絲謔笑之意,“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既上高樓賞遠菊,不飲酒怎麼應景?”
每三年一次的賞菊會都會配備菊花酒,早備在旁邊,隻是懸空廟異起了場小火,鬨得眾人不安,竟是忘了端出來,此時聽著陛下意,一位專司此職眉清目秀的小太監,趕緊端著酒案走向了欄邊,腳尖落地,分外謹慎小心。
聽著那句詩,範閒卻是心頭微驚,這是石頭記三十八回裡賈寶玉地一首菊花詩,皇帝此時念了出來,自然是要向自己表明,他實際上什麼都知道,隻是此事終究瞞不住世人,範閒也沒有當一回事。
“石頭記這文章,一昧男女情愛,未免落了下乘,不過文字還算尚可……但這些詩詞,就有些拿不出手了。”
樓間三位皇子並隨從們,並不清楚陛下為什麼忽然在此時說起文學之道,微微一怔。範閒知道再不能退,苦笑著躬身說道:“臣遊戲之作,不曾想能入陛下景目,實是幸哉。”
“噢?朕還本以為……你是怕人知道此書是你托名所著,所以刻意在詩詞上下些卑劣功夫,怎麼幼稚怎麼來。”
範閒歎息一聲,不知如何回答,而此時場中眾人終於知道一向在民間宮中暗自流傳的石頭記,原來是出自小範大人之手,震驚之餘,卻又生出理所當然的情緒,這書一向隻有澹泊書局出,而且文采清麗,實在俗品。若不是文名驚天下的小範大人所著,還真不知道世上又去找另外一個人去。
皇帝接過酒杯,嗅了嗅杯中微烈的香氣,輕輕啜了一口。淡淡笑著,不再理會窘迫的範閒與吃驚地兒子們。
盤上放著兩杯酒,本預著陛下與太後一人一杯,此時皇帝自取了一杯飲了,還剩一杯,而此時太後已經下樓,便有些不知該如何分配。他看看太子,又看看大皇子,眉頭皺了之後又舒開,下意識裡便將手指頭指向了範閒。忽然間發現有些不妥,在途中極生硬的一轉,指向正躲在角落裡一麵笑一麵吃驚的老三。
三皇子年紀還小。苦著臉說道:“父皇,孩兒不喜歡喝酒。”像這種話,也隻能是小家夥說出來,才不會被判個逆旨之罪。
皇帝沉著臉,冷冷說道:“比酒更烈地事情。你都敢做,還怕這麼一杯酒?”
三皇子臉一苦,被這股冰寒地氣勢一壓。竟是嚇的險些哭了出來,趕緊謝恩,邁著小腳走到欄邊,伸出小胳膊取下酒杯,便往嘴裡送去。
……
……
當的一聲脆響,三皇子手中的酒杯落在地上,滾了遠去,他目瞪口呆地望著那道迎麵而來的寒光,似乎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隻不過喝杯酒而已,怎麼這名侍衛卻要砍死自己?
畢竟是位皇子,從小生長在極常複雜極常危險的境況下,小家夥馬上反應了過來——有人行刺!
他的身後就是皇帝陛下,如果他抱頭鼠竄,那麼這雪光似的一刀,便會直接斬在陛下的身上。當然,三皇子並沒有苦荷大宗師那種踏雪無痕的身法,也沒有葉流雲那種棺材架子一樣堅強地一雙散手,就算他再如何強悍地擋在皇帝麵前,估摸著這驚天一刀,也會把他直接劈成兩半,順帶著取了皇帝的首級。
躲與不躲都一樣,所以三皇子選擇了最正確的做法,他死死地站在原地,盯著那片刀光裡刺客模糊地臉,雙腿發抖,褲襠全濕,不顧一切地尖聲叫了起來!
啊!
尖銳的叫聲響徹頂樓之前,場中所有人都已經發現了行刺的事實,因為從來沒有人想過慶國皇宮的大內侍衛裡居然會有刺客,所以當那把刀挾著驚天的氣勢,砍向欄邊捉著小酒杯地陛下時,沒有人能夠反應過來,從而讓那把刀突破了侍衛們的防守圈。
隻有範閒例外,他一吐氣,一轉腕,一拳頭便打了過去,這名刺客隱藏的太深,出手太突然,刀芒太盛,以致於他根本不敢保留絲毫,身後腰處地雪山驟現光明,融化而湧出的真氣就像一條大河一般沿著他的右臂,運到他的拳頭上,然後隔著幾步的空氣,向那片刀光裡砸了下去。
這一拳相當的不簡單,拳風已經割裂開了空氣,推著微微的嗡嗡聲,就像是一記悶雷般,在刀光裡炸響,將那片潑雪似的刀光炸成了粉碎!
事情當然沒有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