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遊園驚夢(中)(2 / 2)

慶餘年 貓膩 10514 字 8個月前

亭外忽然起了一陣寒風,範閒的後背一下子麻了起來,竟是一滴汗從頸子那裡流了下來,沿著內衣的裡子往下淌著。他不知道皇帝這一問的真實目地是什麼,但卻覺得自己如果一個不慎,就會前番儘輸。

白衣劍客是影子,不管陳萍萍是基於什麼原因做了這個局,在與自己通氣之前,當然不會把真相告訴皇帝。但如果皇帝隱約猜到此事,自己該怎麼回答?如果說自己不知道,會不會動搖自己好不容易在皇帝心中豎立起來的地位?

隻是一刹那的驚愕,範閒極好地掩飾了過去,驚疑道:“陛下不是說,那白衣劍客是四顧劍地弟弟?”

皇帝冷笑道:“當年東夷城爭城大亂,四顧劍劍下無情,將自己家裡人不知道殺了多少,傳說逃出去了一個兄弟……朕是用猜的。當日高樓之上,那煌日一劍,如果不是四顧劍的劍意,朕的眼睛怕是要瞎了。”

範閒心頭稍安。知道自己賭對了,微笑著說道:“可惜了,如果能握著實據……來年借此名義對東夷城出兵,臣這傷也算值得。”

這話搔中了皇帝地癢處,這皇帝最喜歡的就是這種無恥的搞法,笑道:“四顧劍被費介治好之後,就再也沒當過白癡,怎麼可能認這個帳?首先便是不承認在世上還有個弟弟活著,接著便是送上國書,對朕遇刺一事表示震驚與慰問。對刺客的窮凶極惡表示難以置信……”

中年人自顧自說著,卻發現沒有人響應自己難得地幽默,回過頭一看。發現範閒正很認真地看著自己,亭外那個小太監更是半佝著身子,不敢發聲。

看著這一幕,他地心底不禁歎了一口氣,想著這麼多年過去了。敢像她一樣沒上沒下與自己鬨騰的人……果然是再也沒有了。

皇帝心緒有些黯然,緩緩開口問道:“範閒……當日樓上,為何你先救青兒?”

範閒坐於輪椅中請罪。沉默許久之後才應道:“當時情形,若臣至陛下身邊,也隻擋得住前麵那一劍,顧不得身後那一刀……三殿下卻危險。”

“噢?”皇帝自嘲一笑道:“莫非朕的命還不如平兒的命值錢?”

範閒自苦一笑,再次請罪:“臣罪該萬死,當時情勢緊張,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待你衝到朕身前時……先機已失,難道你就不怕死?”

範閒想了一想後,終於說出了句大逆不道的話。他看著陛下沉靜雙眼,苦聲說道:“當時臣想著,拚著這條小命,如果能擋了那一劍,自然極好,如果擋不了……嘿嘿……能和陛下一同去另一個世界看看風景,這也算是極大的榮幸吧。”

皇帝微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了起來,笑聲震天而起,傳至亭外極遠處。皇宮裡圓子角落邊上候命的太監宮女們聽著陛下難得的開心笑聲,不由麵麵相覷,不知道範提司今天講了什麼笑話,竟將聖上逗的如此開懷。

皇帝止了笑意,此時越看範閒眉宇間那抹熟悉神情,越是老懷安慰,放緩了聲音說道:“此去江南,你自己多注意些,不要什麼事情都衝在前麵……聽說你在北邊兒也是這麼鬨騰,堂堂大臣,也不知道惜身存命。”

範閒微感窘迫,知道陛下這話說地有道理,國之大臣,有幾個會像自己往日那樣慣出險鋒之舉?隻是自己骨子裡就喜歡單身獨行,說到底還是對彆人都不怎麼信任——不過,離江南之行還有幾個月,皇帝這臨彆之諭似乎說的也太早些。

“陛下。”範閒想到一椿要緊事,有些不安說道:“先前在宜貴嬪那處說的……是頑笑話?”

皇帝將雙眼一瞪,冷冷說道:“君無戲言。”

範閒惶恐萬分:“臣年齒不高,德望不重,怎可為皇子師?”

皇帝笑了起來,望著他說道:“聽說……你在北齊上京時,那個小皇帝都很敬你……至於德望,連莊墨韓都讚許地人,為什麼作不得?北齊太傅也隻不過是莊墨韓的後輩……如果不是瞧著你年紀實在太小,朕便直接明宣你入宮講學,又有誰敢有二話講?”

“可是……”範閒有些後悔自己虛榮心盛惹出來的赫赫文名,苦惱應道:“可是臣明春便要往江南一行,誤了三皇子學業不好。”

皇帝一揮手:“帶著平兒去,朕已經與太後說好了。”

範閒張大了嘴,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

……

“好好做。”皇帝麵色平靜說道:“江南事罷,在京中再放兩年,朕讓你入中書門下。”

他盯著範閒的眼睛,語氣柔和說道:“朕,是看重你的。”

範閒略一沉默後,毫不矯情地點了點頭,知道談話已畢,便準備請辭回家。不料……皇帝又揮揮手,淡淡說道:“今日立冬,宮中有宴。你就在宮中用飯……朕已讓人去你家接婉兒。”

範閒心中又是一驚,不知道這代表著什麼,還是什麼都說明不了。

“太後想見見你。”皇帝說道,又咳了兩聲掩飾道:“老人家想見見婉兒地夫君究竟生的是什麼模樣。”

皇帝坐著禦輦離開了。亭中清靜下來,隻剩下範閒與那名今日專門負責推輪椅的小太監。

範閒注視著皇帝離開地方向,眼中一抹冷淡自嘲一閃即逝,今日受召入宮,雖然事發突然,但他依然有些小小的期望,或許那個中年男人會讓自己那幅畫?或許那位中年男人會對自己說些什麼?

沒料到最後依然是這種仁君忠臣的奏對。他的心裡有些隱隱失望。帝王家本是無情地,這點他當然清楚,而他也從來沒有將那位中年男人當作自己地父親看待……所謂失望,其實隻是為那個叫做葉輕眉的女子失望。

看著皇帝對待自己的態度。就知道他是位薄情之人,至少……對於母親,並沒有應該的感恩之心與足夠的懷念。換句話說。就算皇帝如今對自己已經是無比信任,就算他已經將自己當作了最親近地臣子,但依然隻是臣子而已。

如果自己真的有一天揭破身份,不再是一位護駕有功的“忠臣”,而涉及到那把椅子的歸屬……範閒心裡冷笑著。對於當皇帝,他沒有一絲興趣,當監察院提司。卻是他所小養就的興趣所在。但是當不當是自己地問題,中年男人讓不讓自己站在排列的序列裡麵,這就是道德問題了。

操!……老子不稀得說你!

……

……

罵皇帝娘發泄完畢,範閒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這鬱悶也確實沒道理。因為寧才人是東夷女俘的緣故,大皇子就被許多人從心裡自動剝奪了繼位地權利,更何況自己這樣一個見不得天日的角色,再說母親當年的離奇辭世,一定還有些尾巴沒弄乾淨。才讓皇帝遲至今日也不敢與自己相認。

讓範閒有些莫明的是:明明自己從猜到自己身份那天開始,就斷了這個念頭,為什麼今天卻忽然這麼計較起來?

嘀嗒一聲輕響,是一滴雪水從亭簷上滴落了下來,柔柔地擊打在石階上。聲音將範閒驚醒,他舉目望著亭外的初冬景致,歎了口氣,心想,也許正是這宮裡地環境太過壓抑,才會讓自己去想那些本不必想的無聊事吧。

“提司……大人……晚膳還有些時候,陛下交侍過,您可以隨意逛……逛。”小太監洪竹低眉順眼說著,話語裡卻打著哆嗦。

能在後宮裡隨意逛逛?自己不是在梅圓養傷,還是少犯些忌諱為好。範閒搖了搖頭:“就在這亭子裡看看。”他注意到小太監的聲音,眯起了雙眼,像兩把小刀子一樣在小太監身上掃了一遍,這目光讓小太監有些緊張。

“冷?”

“是。”

“流汗了?”

………是。”

範閒唇角微翹,笑了笑:“不要害怕,陛下既然放心讓你在這裡聽,自然是信任你。”

說地也是,今日亭中皇帝與範閒的談話,看似家常,裡麵隱著的信息卻十分“豐富”。洪竹今天第一次知道,監察院與二皇子的爭鬥,內庫的事情,原來竟是皇帝默許,範提司聰慧無比,暗合聖心之舉!而似乎範提司馬上又要有什麼大動作了。

這些事情如果傳出宮去,隻怕會引起軒然大波。

“奴才不怕。”洪竹很可憐地應道。

範閒看著小太監那張坑坑窪窪的臉,忽然好奇問道:“太監也長青春痘?”

“青春痘?”洪竹微微一怔,旋即明白是什麼意思,有些惱火應道:“冬的也不清楚。”

亭外一片安靜,遠處隱有宮女走動,四周寒湖凜然,湖上有風徐來,入亭繞於身旁,略平心中燥意,範閒笑了起來:“你……就是洪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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