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期:~09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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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閒的筷子在盤子裡扒拉著,揀了塊香油沁的牛肉鋪在了白米飯上,緩慢地送入唇中,細細咀嚼著,品味著,依然沒有理會跪在一旁的明青達。
明青達不是個簡單角色,這一跪所代表的意義,也絕對不是那麼簡單。
範閒需要時間思考。
等他思考完了,他才輕輕放下碗筷,說道:“明老爺子,您年齡可比我要大上不少,這怎麼當得起?”
欽差大人雙手虛扶無力,明青達卻必須站起。
官商之間的對話開始的非常平靜與沉著,範閒望著他說道:“老爺子準備交待什麼?”
怎樣的交待能換回範閒幾名下屬的性命?範閒怎樣才肯放過明家?明青達並不清楚,也不需要清楚,他所需要的一切一切,隻是範閒能暫時放過明家,為家族以及京都方麵換來必要緩衝的時間,現在局勢太不明朗,就算自己準備做根牆頭草,也得知道風從哪邊來……
他隻是乞求著自己的姿態,能夠讓欽差大人稍微鬆一鬆手,能讓欽差大人相信自己,也是有往他那邊倒去的強烈願望。
範閒沒有等這位老謀深算的明老爺子回話,說道:“你心不誠,所以無所謂投誠。”
明青達麵色平靜,卻歎了口氣,說道:“欽差大人不能信我。”
“非我不能信你。”範閒低下頭說道:“你自己也不能信你,你在那條船上太久了。要下來……很難。你應該很清楚這一點。如果你還是在那艘船上,船上其餘的人總會要保你平安,如果你到了本官地船上,你留在原來那艘船上地貨怎麼辦?”
此貨自然並非彼貨,明青達心裡也清楚這一點,聽著範閒的話,知道不可能說服這位年輕的欽差大人,帶著一絲疲倦。自嘲求道:“請大人指條明路。”
範閒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桌上那些菜饈之間,略一思考後。靜靜說道:“你有很多兄弟,最近聽說……乙四房的夏當家也是你的兄弟?”
明青達麵色不變,心裡卻開始痛苦起來,自己明家跟隨範閒的敵人已經太久,如果要讓範閒真的相信明家肯倒向自己,除非他能夠有把握將明家完全掌控在手中。而夏棲飛明顯就是範閒用來掌控明家地棋子,換了其他的任何人,範閒都不會接受這個協議。
範閒這句話,無疑就是給出了自己地條件,隻是這個條件,明青達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且不論明青達不可能放手自己的家族產業,隻是想到夏棲飛冰冷的眼神,還有那衣衫下麵一道一道淒慘的鞭痕,他的心就開始糾結起來。
在目前的局勢中,進攻地是監察院。防守的是明家,而且明家步步後退。今日內庫標價大漲隻是一個事件串的頭一環,後麵的事情接踵而至,明家風雨飄搖矣。
直到此時,明青達才發現,明前這位看似年輕的欽差大人,原來骨子裡竟是如此保守謹慎加厲刻陰險,麵對著自己給出的如此大地誘惑,竟是毫不動心。
直到此時,他才發現,原來範閒要的東西,遠遠比自己所能付出的更多,不止四十萬兩,不止是明家從此以後在江南的暗中配合,而是一種顯得有些狂妄、無比囂張,奢求對內庫產銷全盤的控製。
“還請大人給條活路。”明青達苦笑說道,先前是談明路,此時便隻能談活路了,“後四標再這樣下去,族中上萬子弟,還有周邊雇地無數下人,隻怕明年家裡都要揭不開鍋了。”
“明家不缺銀子。”
範閒看著麵前的明家主人,心裡對於對方越來越欣賞,明明是要脅自己地話,說的卻是如此溫和卑微,一點都不刺耳,反而透著股服貼滋潤:“呆會兒的後四標……就當你明家把前幾年吞的銀子吐回來。”
他微微偏頭,眯眼打量著麵色有些頹敗的明青達,心裡不停猜忖著這位明家主人心中的打算,說道:“你應該知道本官的過去,過往年間你賣東西的手法,我很不欣賞。當然,本官不是不講理的土匪,隻要你們做事穩妥些,本官自然也會穩妥些。”
所謂穩妥,自然說的是昨夜之事。
範閒拿筷尖敲了敲瓷盤之沿,發著叮當的脆響,最後說道:“執碗要龍吐珠,下筷要鳳點頭,吃飯八成飽,吃不完自己帶走……做人做事與吃飯一樣,姿式要漂亮,要懂得分寸,這就很好了。”
明青達知道在這位欽差大人麵前不可能再獲得進展,得到了範閒最後這句話,他心裡稍微放鬆了少許,雖然不能全信,但他絕對相信,範閒並沒有逼著明家垮台的念頭,對方始終是想將明家控製住,而不是摧毀掉。
而要控製住龐大的明家……夏棲飛不行,母親不行,隻有自己,明青達有這個自信,所以說呆會兒自己肯定會因為後四標吐血,但心裡明白,往後的日子裡,與欽差大人還有的商量。
商人,最不怕商量,討價還價是他們的長處。
明青達十分恭謹地對範閒再行了一禮,便退了出去。
看著明家當代主人微微佝僂著,微現老態的背影,範閒再一次將筷子輕輕擱在了桌子上,微微眯眼,直到此時此刻,他依然瞧不出明青達這個人的深淺。
先前那一跪代表的含意太豐富了,認輸?求和?投誠?為昨夜之事補償?如果明家真的有意倒向自己,那麼今天內庫這種光明正大的場合。反而是最好表露心跡地地方……
問題就在於。範閒根本不相信這位老爺子會甘心投降,自己地牌根本還沒有出儘,明家也沒有山窮水儘。習慣於站在河對岸的大樹想連根拔起,移植到河的這麵來,所必須經曆的痛苦代價,應該不是此時的明家所願意付出的。
為什麼對方
會擺出這樣一個卑微的姿態?他的上麵可還是有一位老太君在,明家要投向哪方,這種關係到全族數萬人前途地大事。明青達應該還沒有能力做出獨斷。
而且這一跪,跪的並不隱秘。應該已經有人看到,而且馬上會傳開來。範閒地眼睛眯得更細了,難道對方是準備打悲情牌?在這個還沒有產生阿扁這種人物的世界中,悲情或許是可行的一招,隻是刻意在眾人麵前跪自己一跪,這又能悲到哪裡去?
如果換成彆的官員。麵對著明青達所表現出來的傾向,一定會心中暗喜,隻有範閒不這般想,因為正如明青達所料,他要的東西太多,不是明家給地起的。而且他為這件事情已經準備了許久,他有底氣吃掉明家,而不是接受明家的投誠。
既然不論什麼時候,範閒都可以吃掉明家,那他憑什麼還要與明家討價還價來獲取對方的投誠?
非不為。非不能,實不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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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跨門而入。吹拂走內庫大宅院間殘留的食物香氣,吹拂走猶有一絲的鞭炮火香,隻有凝重地氛圍卻是始終吹拂不動,庭院間彌漫著緊張,有若千年寒冰,有若河底巨石,春日春風難融,大江巨浪難動。
負責唱禮的轉運司官員的嗓子已經嘶啞了起來,不是因為說的話太多,不是因為喝的水太少,隻是因為緊張。
沿著甲乙兩廊而居地各房巨商們也早已坐不住了,隔著鏤空的門欞,站在房門高檻內,緊張地盯著外麵。
下午是內庫後四標地叫價,兩輪叫價之後,沒有人再喝彩,甚至沒有人去抹額上的冷汗。上午被明家嚇退的泉州孫家,麵色慘白地聽著價,雙眼無神地看著外麵,被那兩家瘋子又驚嚇了一番,所有的商人們都覺得今日之行開了大眼,同時也是受了大驚。
那是銀子,那是銀子!憑什麼甲一房的明家和乙四房的夏家,就敢那麼往外扔?難道在他們眼裡,那些厚厚的銀票和廢紙沒有什麼區彆!
嶺南熊家的熊百齡雙眼通紅地看著外麵,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對身邊的帳房先生說道:“剛才唱禮官是不是報錯了?”
熊家的帳房先生抹了抹額頭的冷汗:“花廳核算的數字,怎麼可能出錯……這天爺爺啊,夏當家的昨天被殺了幾個兄弟,今天開始發狠發瘋……這明家居然也跟著發瘋!明老爺又不是強盜。”
熊百齡的口水緊張地來不及吞下去,噎在中間險些蹌著了,反手奪過一名下屬手中的茶杯灌了下去,壓低聲音罵道:“夏棲飛就是明老七,我看是他們兄弟二人乾起了真火……兄弟鬩於牆,當真刺激,明家人看來骨子裡都有些瘋。”
不止唱禮官的聲音顫抖著,江南巨商們不停冒汗著,就連坐在正堂之中的那三位大人,此時都開始緊張了起來。
聽著第二輪的叫價,黃公公與郭錚對望一眼,臉色變得煞白一片,他們二人怎麼也沒有想到,內庫開標最後的四連標竟然被範閒和明家哄抬到……如此恐怖的地步!
明家這四連標是虧定了,而且是大虧特虧!對於黃公公與郭錚來說,明家的進帳減少,江南往京裡送的見不得光的銀子自然也要少……太多,想到此節,這二人盯著範閒的目光便有些怨毒。
範閒雖然用強大的心神保持著麵部表情的平靜,但如果有細心的人,依然可以看出欽差大人紫色官服的漿洗硬挺袖口有些微微顫抖,薄而秀氣的嘴唇抿的有些緊,耳垂下麵微泛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