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世仁聽他如此說話,心頭略有得意,知道自己最擔心的局麵沒有發生,自己的補丁打地及時,如果對方不糾結於遺書真假,而是如自己先前說言,就是咬定夏棲飛揀到了這份遺書,如今是來冒充早死的明家七公子來奪家產,這才最難應對——對方如果將無恥進行到底——自己還真沒有什麼辦法。
而如今,明家少爺大驚之餘,隻顧著去說遺書真假,而沒有指摘夏棲飛拾遺書冒充……如此一來,隻要自己能證明遺書是真地,那麼……夏棲飛是明家七公子的事實,就可以得到確認了。
宋世仁輕輕籲了一口氣,今日堂上看似胡鬨,其實他說的每一句話,所計劃的順序都大有講究。隻有這樣。才能將這個困難地局麵引向自己希望地方向。
慶國第一訟師,果然名不虛傳。
—————————————————————————蘇州知州滿臉鐵青,招手讓雙方的訟師靠近大案,說道:“書證已在,隻是不知真假……”
宋世仁今天是注定不會讓這位知州大人痛快,截道:“大人,是真是假,查驗便知。何來不知?”
陳伯常畢竟是江南出名的訟師,此時早已從先前的震驚中擺脫出來。知道宋世仁今天用的是打草驚蛇之計,微笑應道:“大人,對方既然說這是明老太爺的遺書,那當然是要查驗的,此時明家少爺在場,何妨讓他前來一觀?”
他轉向宋世仁溫和說道:“宋先生不會有意見吧?”
“隻要明少爺不會發狂將遺書吞進肚去。看看何妨?”宋世仁眯著眼睛陰笑道:“陳兄的鎮定功夫,果然厲害。”
“彼此彼此。”陳伯常微笑應道。
蘇州知州聽不明白這兩大訟棍在互相讚美什麼,隻有宋世仁與陳伯常兩人清楚,既然是打家產官司,證明夏棲飛身份隻是個引子,那份龐大地家產究竟歸於哪方才是重要的戲碼。而就算夏棲飛拿出來地遺書是真的,依照慶律,明家幾乎仍然可以站在不敗之地。
所以陳伯常並不驚慌,宋世仁並不高興,都知道長路漫漫還在日後。
這時候明蘭石已經走了過來。滿臉不安地查看著桌上的那封遺書。
明園之中,還留著明老太爺當年的許多手書。明家子弟日日看著,早就已經熟爛於心。所以明蘭石一看遺書上那些瘦枯的字跡,便知道確實是爺爺親筆所書。而那張遺書的用紙,確實也是明老太爺當年最喜歡地青州紙……
明蘭石的麵色有些惶然,對知州大人行了一禮,退了回去。
陳伯常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道:“是真是假。”
明蘭石皺眉說道:“隻怕……是真的……”但這位明少爺畢竟這些年來已經開始替家族打理生意,心誌被磨勵的頗為堅毅,隻不過一刹那便感覺到了一絲古怪,又聯想到父親曾經透露過的些許當年秘辛,臉色古怪起來,壓低聲說道:“不對……這是假的!”
陳伯常異道:“噢?怎麼判斷?”
明蘭石咬牙陰沉道:“我家那位老祖宗地手段……如果她當年要動手,哪裡還會留下什麼遺書!”
陳伯常一怔,知道對方說的是那位明老太君,一想確實也是這樣,如果明老太君當年要奪家產,殺人逐門,第一件要務肯定就是搞定遺書的事情,這封遺書按道理來講,根本不可能還遺留在這個世界上。
“那這封遺書……”他皺著眉頭。
明蘭石微黯說道:“和那個穩婆一樣,隻怕都是監察院做的假貨。”
事情至此,明家才愕然發現,夏棲飛的身後,那個監察院為了這件事情做了多久多深地功夫,花了多少精力,那封偽造的完美地一塌糊塗的遺書,沒有幾個月的時間,斷然做不到如此細致,光是那紙張的做舊與材質的選擇,都是極複雜的事情。
要知道這種青州紙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經停產了,誰知道監察院還能找的出來。
而監察院用的手段夠厲害,所采取的這種訴訟方法更是無恥到了極點,一路做假到底……這天下還有公理嗎?
明蘭石有些悲哀地想著,眼中卻不自禁地浮現出了一個人,那位年輕清秀的欽差大人,似乎正站在某一處滿臉溫和笑容地看著自己,雙唇微張,似乎要吃一頓大餐。
這件事情的背後,自然是小範大人在主理。
……
……
遺書既出,當然要查驗真假,蘇州府已經派人去明園去當年明老太爺的手書比對筆跡,同時依照宋世仁看似公允的意見,去內庫轉運司調取當年的標書存檔簽名,同時請監察院四處駐蘇州分理司的官員,前來查看這封遺書地年代以及用紙。
世人皆知。監察院最擅長進行這種工作。
既然擅長做假。當然也擅長辯假,隻是本來就是監察院做出來地假貨,又讓監察院來驗,等若是請狼來破羊兒失蹤案。
蘇州知州在心裡大罵,但又不敢當著眾人的麵直說監察院的不是,隻好允了此議,但他同時動了彆的心思,另派人去請都察院巡路禦史。又去江南總督府請那位厲害的刑名師爺來判斷遺書真假。
蘇州府的審案因為遺書的出現,暫時告一段落。查驗遺書總是需要時間,所以圍觀的百姓們趕緊去茶鋪買茶水和燒餅,滿足了饑渴之欲後,又要趕緊來看戲。
隻是等那些人回來地時候,才發現最好的位置已經被那些忍著肚餓地圍觀群眾們占了,也隻好暗罵兩句。卻也是搶不回來。
明家人早已送來了食盒,明蘭石食之無味地進著飯,不知道陳伯常在他的耳邊說了幾句什麼,明蘭石的精神才好了些。
而這邊,華園也絲毫不避諱什麼,給夏棲飛送來了食盒。這邊人極少,隻有宋世仁與夏棲飛兩人在吃飯。宋世仁看了明家人那邊一眼,對夏棲飛輕聲說道:“遺書一出,夏爺的身世便能明了。”
夏棲飛眼中激動神色一現即隱,感激說道:“辛苦先生。”
“不過……”宋世仁正色說道:“認定了夏爺乃是明家後人的身世。並不代表您就能拿回屬於您的東西。”
夏棲飛明白他說地是什麼意思。
宋世仁歎息道:“慶律嚴謹,依經文而發。慶律疏義戶婚之中,對於家產承襲的規定太死,對方乃是長房長子,有絕對的優勢,就算您手中有那封明老太爺的遺囑,也不可能讓官府將明家家產判給您,更何況這些江南路的官員們……看模樣,都很聽明家的話。”
夏棲飛微微點頭,滿臉堅毅神色說道:“今日若能為夏某正名,已是意外之喜,至於家產一事,一切依先生所言,大人也曾經說過,此事是急不得地,隻要遺書確認,這官司不打也罷。”
宋世仁微笑搖頭道:“打是一定要繼續打下去,就算明知道最後打不贏,也要繼續打下去,要打的明家焦頭爛額,應對無力,拖的明家出醜,這個能力,在下是有的。”
這位訟師說的輕鬆瀟灑,其實暗底下對範閒也是一肚子牢騷。
他被那位小範大人千裡迢迢召來江南,誰知道要打地……卻是個必輸的官司!而且範閒還命令他要將這官司地進程拖的越長越好……宋世仁這一世在公堂之上隻輸給過範閒一次,如今又要因為範閒的原因輸第二次,讓他想起來便是滿腹哀怨,可是沒辦法啊……誰讓自己投了小範大人,誰讓小範大人的出手大方。
到了下午時分,由監察院官員,蘇州府官員,都察院官員,江南總督府刑名師爺們組成的聯合查驗小組,對著那張發黃的紙研究了許久。
首先是比對筆跡以及簽名,明老太爺枯瘦的字體極難模仿,而且個人的書寫習慣,比如所有的走之底尾鋒都會往下拖……這些都在這張遺書上得到了很充分的展現。
而且用紙也確實是早已停產的青州用紙,刑部師爺從發黃程度與受潮程度上判斷,遺《》寫時間與夏棲飛所稱的年頭極為相近。
遺書的口吻用字,與明老太爺在世時也完全和諧。
最關鍵的是那方印鑒,在同明園拿來的明老太爺印鑒比對後,竟是絲毫不差!
……
……
但就是這絲毫不差,反而讓江南總督府經驗豐富的老官感覺到了一絲異樣,一封遺書存放了十幾年,印鑒顏色確實老舊微淡,但是細微處的滑絲居然還和現在的印鑒絲毫不差……這也太詭異了。
不過這位老官也明白這件事情很複雜,而且這一點也根本算不上疑點,所以並沒有太過在意。至於蘇州府與都察院的官員們一心想證實這封遺書是假的,最後甚至動用了內庫特產的放大型玻璃片……卻依然找不到一絲漏洞。
眾官員在商議一番之後,達成了共識,而蘇州知州不得已在公堂之上無奈宣告:遺書是真的,那麼夏棲飛自然也真的就是明家那名早應該死了的七公子——明青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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