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期:~09月20日~
,
彈指間,海岸線上的浪花表達了對礁石的憤怒,對沙礫的眷戀,浪聲如雷,浪形如雪,未沾衣而退,又留一片清靜,半眼碧海,半眼藍天。
範閒把她那句話聽的清清楚楚,不由微澀笑道:“如果我是個女人,我一定會比現在過的快活很多。”
他知道小皇帝的心中有太多不甘,太多不情願。身為一位南慶人,範閒並沒有多少機會去體味小皇帝的帝王心術和權術,但是這麼多年的私下交流與來往,讓他很清楚,北齊皇帝雖然年紀比自己還要小,但是心誌卻是格外成熟,行事手法異常冷酷無情。
也許龍椅確實是一個能夠把人變成怪胎的孵化器?
身旁的這位女皇帝,自出生開始,便被當成一個男人來養,她成長的過程,是一種完全畸形的過程,時至今日,她沒有變成變態,而是變成了一個略有些冷漠,心中有雄心壯誌,格外不服命運安排的帝王,應該說北齊那位太後,實在是個很了不得的人物。
聯想到當年自己還以為後帝之間有極大的問題,想借此楔入北齊朝政,最後卻是替這對母子打了一次掩護,去除了沈重,收服了上杉虎,範閒的心裡便覺得有些不是滋味,對這對母子的佩服之意,也是越來越濃。
“女人?”北齊皇帝雙手負在身後,麵視身前的無垠大海,唇角泛起一絲譏諷,“這世間,女人都是男人的附屬品,永遠處於被支配的地位。你如果真成了一個女人,隻怕會夜夜在被子裡哭泣不止。”
範閒沉默許久後,忽然開口說道:“你是不是很厭憎自己女人的身份?”
“不錯。”北齊皇帝冷漠開口說道:“如果朕地身體不是女子。又豈會被你要脅。”
範閒笑了笑,沒有說什麼,暗想這位女皇帝的心,確實有些像無情的男人,一切隻以權位家國為念,倒少了許多自己猜想中地柔美感覺。
兩個人同時陷入了沉默之中,就這樣並排站著,負手看海。身旁不遠處,穿著淡黃衣衫的司理理一著秀氣的小紙傘,微微蹲下。正在海邊拾著貝殼,也不知道注意力有沒有留在他們兩個人的身上。
範閒的眉梢微微一挑,想到三年前在澹州的海邊,自己曾經和皇帝老子站在木板上看海,那時白色的浪花自腳下升起。今日,自己又與北齊的皇帝並排看海。且不提時勢之轉移,時光之流逝,僅僅是這兩次看海,已經足夠說明太多問題,在這第二次生命裡掙紮努力許久,自己終於在北齊南慶這兩個大國裡。都擁有了旁人不可能擁有的影響力。
北齊皇帝麵色冷漠,那雙直直的劍眉今日顯得格外平淡,清亮地眸子裡有股生人勿近的感覺,並不長的睫毛平靜地搭在眼簾之上。
“使團已經到了東夷城,朕便要回去了。”她忽然望著前方開口說道:“朕必須承認,此次冒險南下,沒有獲取任何利益,實在是令朕很失望。”
“有什麼好失望的。至少你沒有殺死我,天下還沒有大亂。”
範閒看著她的表情。不知為何。心中生出淡淡幾分憐惜,就像那個瘋狂的夜晚裡一樣。他見到她瘋狂哭泣之時。他知道這位女兒身,男兒心地皇帝,這輩子過的並不如何快意,輕聲說道:“你雖然是北齊的君主,但你也不可能改變已經注定的事實。”
北齊皇帝的聲音微微尖銳,用一種刻薄酸冷的語氣說道:“比如朕是個女人?”
範閒苦笑,心想怎麼又轉到了這裡,搖頭說道:“一個人是很難改變整個世界地,這和男女無關。”
北齊皇帝冷聲說道:“可是朕觀這三十年來天下最轟轟烈烈的失敗者,最驚才絕豔的失敗者,恰好都是兩個不甘命運安排,勇敢站出來的女子,你如何解釋?”
怎麼解釋?範閒完全無法解釋,因為那兩個女子一個是自己的母親,一個是自己的嶽母,身為子輩,可以懷念,可以感傷,可以記恨,卻無法解釋。
他開口說道:“我母親的失敗,在於她過於仁慈,長公主的失敗,在於她過分多情。”
北齊皇帝靜靜地望著他,開口笑著說道:“其實原因比你所說地更簡單,隻不過你不敢說罷了。”
是的,長公主且不去論她,當年那位可怕地葉家女主人之所以失敗,難道不也是因為那個男人嗎?
範閒自然不會在她地麵前繼續這個話題,輕聲說道:“今日陛下離開,望在國內收拾朝政,扶持民生,至於旁的事情,還是不要輕舉妄動為好。”
“在你成為南慶皇帝之前,永遠不要奢望朕會指望你什麼。”北齊皇帝說道:“這和信任無關,隻與說話地力量有關……那一日,四顧劍帶著你我二人走遍東夷城,為的是什麼,你心裡應該清楚。”
範閒歎息道:“他帶我去說說過去,說說將來,看看東夷,加深感情,為的就是這個。”
“東夷城不是我大齊,也不是你南慶,這座城池太過特殊,四顧劍如果希望在死後,依然能夠保住東夷城的特質……”小皇帝轉過頭來,看著他,“便隻能指望你能當上南慶的皇帝。”
範閒自嘲笑道:“你覺得這可能嗎?”
“這也正是朕瞧不起你的地方,首鼠兩端,進退兩難,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些什麼。”
北齊皇帝轉過頭去,譏諷說道:“如果你真是莊大家那種聖人,不願天下黎民陷入戰火之中,就不能像現在這樣無所事事。如今你儘你的力量修修補補,但對大勢卻根本沒有根本性的扭轉,到頭來,最終隻能落個裡外不是人的下場。下場之淒慘,不用我說,你自己也應該清楚。”
範閒反而笑了起來。說道:“看來陛下您終於相信我有聖人地潛質了。”
北齊皇帝沉默許久之後,緩緩說道:“因為除了被迫相信你是個聖人之外,朕想不出彆的原因,你會做這些事情。”
如果範閒隻把自己看成南慶的臣子,一意替南慶一統天下,如今地東夷城被收服,他又掌握了北齊皇族最大的秘密,他可以利用的事情太多,可以施出來的強手太多。
可他什麼也沒有做,隻是像小皇帝形容的那樣。疲於奔命地縫縫補補,將一切可能的禍事,都強行壓在監察院的黑暗之中。
“我不想當聖人,也沒有那個能耐當聖人。”範閒有些疲憊地低下頭去,說道:“我隻是變得比以前勇敢了許多,願意在這一生裡。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改變一些自己不願意看到的事情。”
北齊皇帝望著他笑了起來,說道:“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
“不。”範閒很直接地說道:“自己活下去是最重要地,自己的親人活下去是第二重要的,無辜的百姓活下去是第三重要的。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想這個世上唯一有能力殺死我的那個人。也不可能殺死我。”
“為什麼?因為他是你地父親?還是說,因為他知道你的身後有神廟?”小皇帝的眼中閃過一絲異芒,緩緩問道。
範閒笑了笑,說道:“陛下對神廟並沒有絲毫敬懼之心。”然後他便住了嘴,沒有再多解釋什麼,皇帝老子對五竹叔的忌憚,何必讓這些北齊人知曉。
“對於你先前那句話,我有疑問。”海風吹拂在北齊皇帝堅毅的麵容上。沒有吹拂動並不存在的劉海兒,也沒有讓她生出幾分怯弱地感覺。“你認為自己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那朕來問你,如果做比較的那個人。是晨郡主,你還認為自己活下去最重要?”
範閒沉默,眼前浮現起慶廟的桌布,繪畫,上古的神話,那個躲在桌下啃雞腿的白衣姑娘,蒼山上的雪,初婚時的藥,馬車中地哭泣,慣常的沉默,忽然間心頭湧起強烈地歉疚感覺,抬起頭來認真說道:“她地命當然比我的重要。”
“範尚書?”
“是。”
“你地子女?”
“不清楚。”
“範家小師姑?”
“是。”
……
……
“陳萍萍?”
一陣良久的沉默,範閒輕輕點了點頭。北齊皇帝笑了起來,看著他說道:“你真是一個古怪的人,對一個老跛子都如此回護,卻對自己的女子沒有舍生的勇氣。”
“他們年紀還小。”範閒雙眼中的神色有些空無,“感情這種東西,除了血脈之外,還有個時間培養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