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來,拍了拍身後的灰塵,皺著眉搖了搖頭。卻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向著河畔又走了兩步,低下身去。掬了一捧微涼的河水,潑在了臉
上,似乎是要讓自己臉上的灼熱變得冰冷了一些。
這時候,一方手帕從旁邊伸了過來。似乎是想讓他擦拭乾淨臉上的水滴。
範閒沒有絲毫吃驚,接過手帕,在臉上胡亂擦了擦,又探到河水裡擰了兩把,擰到微濕冰涼,才微笑著遞還了回去。說道:“你是最怕熱的,把臉冰一下。”
一身素白衣衫地範若若笑著從兄長的手裡接過打濕了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自己的耳根和臉頰,看樣子她來的應該有些匆忙,平日裡一臉的冰霜,此時卻被兩頰地紅暈塗抹的一乾二淨。
“你怎麼來了?”範閒回身往河岸上行去,很自然地伸出手去,想要牽著妹妹的手。以防她跌倒。
沒有想到,範若若卻沒有瞧見兄長伸過來的手。已經走了上去。範閒微微一怔。笑著說道:“看來苦荷當年沒有藏私,你這才學多久。身子比以往倒是好了很多。”
範若若笑了笑,沒有接這個問題,回答範閒先前那句話:“哥哥昨天夜裡才回來,今天怎麼又跑了出來?京都裡有人找你有急事,嫂子偏生入了宮,藤大家的被那人煩的沒法子,隻好找到了醫館。我是去一處打聽了下,才知道哥哥你出了城,我正準備去陳園來著,但在路口看見了沐風兒,知道你肯定在這裡,便下車來尋你。”
範閒今天來陳園,院裡地人應該不知道才是,不過他也懶得去理會這些小事,問道:“什麼事兒,找我找的這麼急?”
兄妹二人一邊說,一邊坐了下來,就如同五年前一樣,遙遙對著河那頭。
“也不是什麼要緊事兒,隻是好久沒見哥哥,想你了。”範若若微微笑著說道,其實既然那人煩到了範家小姐的頭上,肯定是極重要的事情。隻是這位冰雪聰明的姑娘家,發現今日兄長竟然會來到太平彆院靜思,那麼心中一定是有更大的苦惱,她自然不願意拿那些官場上的事情為煩他。
範閒心想如今的慶國官場上確實也不可能有什麼大事兒,不由笑著搖搖頭,說道:“既然不是什麼大事兒,你陪我坐坐也好,我正嫌一個人坐有些氣悶。”
這一坐又是半個時辰,範閒是心有所思,所以不想說話,隻覺得有個完全信任自己地妹妹坐在自己的身邊,確實能夠讓自己地情緒更穩定一些。而範若若更是沒有什麼旁地念頭,她隻是在心裡幽幽想著,隻要能夠這樣安靜地在哥哥身旁坐下去,那就好了。
許久之後,太陽早已穿過了竹林的高梢,往著西邊地方向緩緩移了下去。淡淡的光芒,變成了無數斑駁的影子,打在兄妹二人的臉上。範閒的眼眸被那片片光芒恰好晃了一下眼,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歎了一口氣。
範若若心頭一動,聽出了這聲歎息裡的太多苦惱,怨恨,無奈,不得已與沉重。她微微低頭,思忖很久後說道:“心裡有什麼事,說出來或許好些。”
範閒沉默許久後,忽然開口說道:“我的生母姓葉名輕眉。”
範若若微愕,抬眼看他,心想整個天下,自己大概是最早知道這個秘密的幾個人之一,為什麼兄長此時又要重複一遍。但她知道範閒肯定必有後話,所以隻是輕輕地嗯了一聲,沒有表達自己的疑惑。
“當年我帶你來此地,對河遙遙一祭,拜的是她賜予我這個肉身,讓我能在這個世界上活一遭。”範閒靜靜說道:“今日來此遙看,卻是敬她當年所行所為,拜她給我這個兒子留下了太多好處,給這世間的百姓也帶了一些不一樣的可能,更多的選擇。”
範若若在一旁安靜聽著。
“我這一生,沒有看見過她的模樣,沒有聽過她的聲音,但我見到了太多她留下來的痕跡。”範閒低頭思忖片刻後,繼續說道:“這次去東夷城,也看了不少,所以她在我心中的形象是越來越清晰,我也越來越習慣把她看成是自己的母親。”
他在心裡加了一句話,雖然她的年齡似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如果當年有人加害於她,你說我身為人子,應該如何去做?”範閒的眉頭皺到了極致,眉心一片陰鬱。
範若若忽然感覺心頭有些緊張,緊緊地攥著手中的濕濕手帕,顫著聲音說道:“那些人不是……死光了嗎?太後娘娘如今也早已經去了。”
“太後自然是要死的。”範閒沒有告訴妹妹,太後實際上就是死在自己的手中,微嘲一笑說道:“可是還有些該死的人,沒有死。”
範若若沒有開口詢問,因為她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今天肯定會聽到一個令自己心驚膽跳的名字。
“我很久以前就猜到陛下是我的生父。”範閒說道:“隻是最初那兩年裡,我根本不把他看成是自己的父親,不止是他,要把葉輕眉當成是自己的母親,也很困難,這和當年故事無關,也不是我生出了被遺棄的挫敗感覺,這是解釋不清楚的事情。”
他來到這個世界上時,就已經帶著自己的靈魂。
“然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總是由時間鑄成的,這與血緣無關,與親疏無關。”範閒低頭疲憊說道:“就如同我自幼把你當成妹妹,這一世都會把你當成最親近的人一樣。時間總是能改變許多事情,和陛下相處這麼久,我能察覺,他對我,比對他其他幾個兒子不一樣。尤其是這幾年,皇帝陛下改變了太多。”
他忽然笑了起來,笑的有些可愛:“你說,如果當年是陛下殺了我媽,我應該怎麼做?”
範若若心頭一震,雙手下意識用力,把手帕擠出了最後幾滴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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