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許久。範閒沒有再多說什麼,將棺木的上蓋合上。從旁邊拾起備好的大釘,對準了棺蓋的邊縫,然後運功於掌,一記劈下。
接連數聲悶響響起,範閒沉默地一掌一掌地拍著,將所有地大釘全部釘了下去,將整副棺木釘的死死的,將那個老人關在了另一個世界中,一個與自己再也觸不到的世界中。
做完了這一切,範閒看著這副黑色的棺木開始發呆,這隻是暫時地處置,總有一日,範閒要將老人送回他地故鄉,或是一個沒有人知道的清山秀水處,而不會讓他永遠地留在這座黑暗地京都附近,雖然這裡是太平彆院,陳萍萍想必也很喜歡在這裡生活,但是這裡依然離京都太近,離皇宮太近。
範閒的身子微微搖晃了一下,覺得無窮無儘的倦意和疲憊開始湧上心頭,他在身旁的高腳木椅上坐下,雙腿踩著椅邊,將頭深深地埋在雙膝之中,雙手無力地垂在身邊。
右手掌上被釘子割破的痕跡開始流血,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範閒就這樣埋著頭坐著,不知道坐了多久,多久,頭頂太平彆院草坪上積著的雨水開始順著石階流了下來,打濕了一層一層,冰涼了一層一層。
陽光在天上緩緩地轉移著,地下暗室裡的光亮也在忽明忽暗,不知道是光線的角度還是雲度的厚薄帶來了這一切。一絲聲音傳入了範閒的雙衛,他緩緩地從雙膝間抬起頭來,走了下椅子,又看了一眼那副沉默而黑暗的棺材,沿著已濕的石階走了上去。
一聲異響之後,石室上麵的密門被緊緊地關閉,再沒有一絲陽光和一絡流水可以滲透進來,此地回複平靜與黑暗。
範閒沿著圍湖旁邊的草中小道往太平彆院的門口走,待走到離木門不遠的地方,便聽到了一處下屬低沉的稟報聲。範閒冷漠的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表情,輕聲說了一句什麼,便在院內的一截斷樹上坐了下來。
木門開了,言冰雲走了進來,站到了範閒的身前,低著頭,許久沒有說話,或許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從宮裡開始有動靜的那一天開始說,你應該從頭到尾都在參與,那我不想遺漏任何的細節。”範閒疲憊地坐在斷樹根上,右手搭在膝上,麵色有些不健康的白。
言冰雲看了他的右手一眼,發現在流血,心頭微微一震,卻也沒有過多的言辭解釋,而是平靜說道:“初二時,我被召進宮中。得了旨意,便開始安排。至於賀大學士在達州緝拿高達,以及陛下借此事將院長留在達州。再用京都守備師擒人。我隻是知道大概,並不知道細節。”
“告訴我你所知道的細節。”
言冰雲看著低著頭的範閒,發現今日的小範大人與往常任何時刻都不一樣,他的麵部表情是那樣地平靜,平靜的令人心悸,完全不像是一個正常人應該有的反應。
從那日清晨京都守備師護送著黑色地馬車入京,再到皇宮裡禦書房裡地爭吵,再到陛下身受重傷。再到陳萍萍被青瓷杯所傷,被下了監察院大獄,言冰雲沒有隱瞞任何細節,甚至連其中自己所扮演的醜陋角色,都清清楚楚地交待了出來。
範閒沉默了片刻,緩緩抬起頭來,看著他說道:“那你這時候跟著我做什麼?是想把那個老跛子拖回去再割幾刀?還是說非要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言冰雲在他的麵前不需要控製自己的情緒,臉上現出一絲絕非作偽的悲痛之色。沙啞著聲音說道:“下官必須來見院長您,我要保證您不會發瘋。”
“什麼是發瘋?造反?”範閒唇角微翹,笑聲中寒意十足,“彆院外麵那些京都守備師和禁軍的軍隊,難道不就是用來做這件事情的?”
此時彆院之外隱現煙塵之意。明明剛剛落了一場秋雨的大地,卻現出燥意來,誰知道太平彆院外麵究竟埋伏了多少軍隊,多少用來壓製範閒地高手。
言冰雲強悍地控製住自己的心神,望著範閒冷漠說道:“不管怎麼說。老院長已經去了。你再如何憤怒,也改變不了這一切。就算你能逃出京都。又能怎麼辦?不錯,鄧子越在西涼,蘇文茂在閩北內庫,夏棲飛在蘇州,啟年小組的乾將,院內最有實力的官員密探,都被我支了出去,灑在了大人你控製最嚴的地方,你一旦離開京都,可以重新收攏監察院六成的力量,可是……你又能做些什麼?”
範閒冷漠地看著他,根本一言不發。
“好,如今你是東夷城劍廬之主,手底下有無數劍客為你驅使,再加上此時大殿下領駐在東夷城的一萬精兵,可是……那一萬精兵可不見得大殿下能夠完全控製,退一萬步講,大殿下難道會因為你,或者因為老院長就反了陛下?”言冰雲的嘴唇有些乾燥,嗓子有些充血,卻依舊強硬說道:“世子弘成在定州,他是你地至交好友,可就算他為你起兵,那些定州軍肯聽他的?”
“不得不說,現如今這天下,也隻有你有實力站在陛下的對立麵,但是……你依然不是陛下的對手。”
“說完了?”範閒微眯著眼睛看著他,疲憊地搖了搖頭,說道:“你要說服我,難道不應該拿出陳萍萍給你留下的親筆信?”
言冰雲身體一震,他本來以為自己這些天在監察院內部做地事情,一定會激怒範閒,卻沒有想到對方從一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查知了一切。
範閒看著他:“然而就算你拿出來我也不想看,不外乎是為了照顧所謂大局,為了防止監察院一時失控,被陛下強力抹除……所以你必須成為陛下的第二條狗,將這個院子強行保留下來,為了取信於那個男人,你必須做出一些事情。”
“我知道你不好受,不舒服。”範閒看著微微失神的言冰雲,冷漠說道:“可是這是你自討的,以為這有一種忍辱負重地快感?錯,你隻不過還是腦子裡進了水,陳萍萍他想怎麼做,你就聽他怎麼做?他要你殺了他,你也殺了他?”
“老院長是替監察院數千兒郎地性命考慮,為這天下的百姓考慮。”言冰雲聲音微啞說道:“我就算受些誤解,成為院中官員地眼中釘又如何?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天下大亂?“
“天下為何亂不得?為天下百姓考慮?”範閒忽然怪異地笑了起來,笑聲裡夾著咳聲,咳出了幾絲血來,“這些天下的百姓有幾人……為他們考慮過?”
“我不原諒你。”範閒靜靜地看著言冰雲,說出來的每個字卻都是令人不寒而栗,“一切為了慶國,一切為陛下,一切為了天下,這是你的態度,卻不是我的態度,為了我在意的人,即便死上千萬人又如何?而你沒有替我做到這一切……所以,我不原諒你。”
言冰雲知道範閒溫柔的外表下,是一個愛恨極其強烈的心,他沉默許久後,忽然開口說道:“我不需要任何人原諒,老院長的選擇和我的意見一致,所以我這樣做了,為了慶國,我什麼樣的事情都能做出來。”
“很好,這樣才可能成為陛下的一位好臣子,因為對那些死老百姓來說,他可能是個不錯的皇帝。”範閒緩緩站起身來,“但對於我來說,他或者你,都不是可以投注一絲信任的人,因為在你們的心裡,都有比夥伴更重要的東西。”
“靖王爺和寧才人被軟禁在宮裡,範家小姐也在宮裡。”言冰雲忽然感覺有些冷,急促地開口說道。
範閒回答他的聲音很嘲諷很冷漠:“對陛下而言,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看著範閒邁著疲憊的步子向木門處走去,言冰雲的心臟忽然猛地一緊,一股難以抑止的恐懼湧上心頭,這不是為自己恐懼,而是擔心範閒,大聲吼道:“你要去哪裡?”
範閒的手放在木門上微微一僵,沒有回頭,疲憊說道:“回家睡覺。”
走出了太平彆院的木門,看著橋頭如臨大敵的監察院一處官員,看著橋那邊已經強抑著疲累,勉強集成一個防禦陣形的數百風塵仆仆的黑騎,範閒在心裡歎了口氣,橋的那邊,青黃秋林的那頭,皇帝老子用來壓製自己的軍隊,又豈是自己匆忙帶回京的這些部屬所能抵抗。
明亮的太陽晃了他的眼睛一下,他這時候才感覺到疲憊和悲傷原來對人類的傷害竟然能夠大到如此大的地步,他腳步虛浮地走過了竹橋,對著在這樣緊張時刻依舊拚死追隨自己的部屬們輕輕下達了幾道命令。
黑騎副統領和一處的那些官員沉默許久,卻也知道小公爺是在為自己這些人的性命考慮,不再多言,齊齊單膝跪於地,不知跪的是麵前的這位年輕院長,還是埋身於太平彆院裡的那位老院長。
一跪之後,數百人混雜一處,順著美麗而安靜的流溪河向著西方退去。一直沉默跟在範閒身後的言冰雲眼神複雜地看了那些人一眼,隨著他走過了橋,走上了官道,然後看見了官道那麵遍布田野,全甲在身的數千騎兵,這些騎兵密密麻麻地排著,聲勢煞是驚人。
範閒麵無表情地看了一下這些強大的武力,雙手負在身後,緩緩地走了過去,在無數雙警惕的目光中走到了那名大帥的身前,沙啞著聲音說道:“把斥侯和追兵埋伏都撤了,我要我的人一個不傷。”
葉重微微眯眼,眼中寒芒微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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