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期:~09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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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初最頭前的兩場雨來的突然,去的突兀,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味道,似乎第一場雨隻是為了歡迎陳萍萍的歸來,第二場雨是為了送陳萍萍離去。當皇宮前法場上的一切結束之後,的秋雨就這樣停了下來,天上的烏雲被吹拂開來,露出極高極淡極清遠的天空,除了街巷裡和青磚裡的雨水濕意,一切回複了尋常。
京都的百姓們今天看著如此令人震驚的一幕,卻沒有人敢議論什麼,沉默地順著各處街口散開,宮門前的那些官員們麵麵相覷,竟是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做什麼好,陛下已經回宮,小公爺抱著老院長的屍身離開,這漫地流著的雨水也沒有彙成一個主意,讓他們好生惘然。
千年奔襲趕回京都,一路上範閒與五百黑騎已經違逆了無數條慶律和監察院院規,更何況他突入京都時,隨手刺死了那麼多朝廷官員,再加上當著陛下的麵大鬨法場,依理論,這怎麼也是無法寬恕的大罪,然而陛下沒有開口發話,誰能治範閒的罪,誰敢治範閒的罪呢?
便在此時,胡大學士從皇宮城頭上走了下來,諸多官員紛紛向他行禮,今日這位大學士一直保持著沉默,他看著木台上被秋雨衝洗的極淡的那些血痕,眉尖忽然抽搐了一下,回頭望去,隻見似乎在瞬間蒼老了十幾歲的前任學士舒蕪沿著城腳落寞地離開,沒有與這些人打一個招呼。
胡大學士的心頭微黯,卻知道自己不能被這種情緒所控製,賀大人已經進宮了,自己必須在這裡把後事收攏清楚。他的目光緩緩地在六部三寺三院的官員臉上掃了一眼,平靜說道:“大刑已畢。開城門,一應如常。”
皇宮前的這些官員們聽到這句話,不由大鬆了一口氣。他們一直惶恐於接下來應該怎樣處理小範大人的事情。但看眼下,至少在短時間內,皇帝陛下還能控製住自己地憤怒,而不會把這樣危險的工作交給下麵的臣子們處理。
胡大學士沒有在意這些大臣地反應,眼睛微微眯了起來,六部三寺三院裡沒有看到監察院地人,這很正常,因為監察院八大處的主辦此時都被關在大獄之中。而那位小言大人似乎早就悄悄地離開了。
不止監察院被裡外配合控製住了,胡大學士的眉心閃過一絲沉重之色,他知道皇宮裡也有人被控製住了,比如今天清晨最後冒死向陛下進諫求情的寧才人和靖王爺,此時都被軟禁在皇宮之中,還不知道情況如何。
而且範家小姐昨天夜裡替陛下療傷之後,似乎也一直沒有出來。想到這些事情,想到如今還在監察院之外駐守的萬名慶國精銳部隊。胡大學士的心頭寒意大作,知道自己必須馬上找到範閒,對這位有實力、有膽量與皇宮硬抗的小公爺說一些什麼。
正午的陽光,熾烈地照耀在京都外地那條流晶河上,河水清冷。隻是略暖了暖,並沒有升起什麼快活的霧來。河水對麵是一座遺世獨立的雅院,灰白牆,青黃竹,寒意逼人。瓦片上的水被曬成一片一片的濕痕。卻多了些時光倒轉的暑意。
便在這初秋悶暑意中,一輛黑色的馬車從流晶河畔那條竹轎上疾駛而過。穩穩地停在了彆院的門口。
這間彆院正是葉輕眉當年地居所,長公主的死地,範閒曾經對河數拜的地方。自葉家事變後,便被皇室收入內庫產業之中,成為了一間彆院,隻是這麼多年來,皇帝陛下極少來此,而且也沒有哪位娘娘皇子敢不長眼地要求來此暫居,所以竟是一直空了二十餘年,隻是三年前,長公主籌謀京都事變時,不知出以何種情緒考慮,在此暫居了數日。
正因為此間彆院幽靜少人來,而且因為這間彆院所承載的曆史陰寒味道,讓所有人都有些敬而遠之的衝動,所以內廷對於這裡地照看並不如何用心嚴苛,隻有四名皇室護衛常駐於此。
看著這輛黑色馬車無視彆院外的皇家印記,這樣直接地衝了過來,這幾句護衛麵生異色,走上前去,卻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便被黑色馬車後麵湧過來的一群人用弩箭製住,繳械被縛。
一名監察院官員走上前去,沉默地將車簾拉開。
腳步聲微響,渾身雨水,滿臉蒼白的範閒抱著陳萍萍的屍身從馬車上走了下來,身上地雨水順著他地貼身黑衣與懷中老人身上那件監察院官員往下滴著,發出嗒嗒的聲音。
太平彆院地門開了,範閒沒有看這些部屬一眼,肅然地走了進去,咯吱一聲,大門在他的身後緊接著被關閉,那些監察院的官員馬上分彆散開,控製住了這道竹橋頭所有的要害位置,警惕地注視著四周。
過了一會兒時間,隻聽得一陣急促中帶著絲雜亂的蹄聲響起,數百名疲憊不堪的黑色騎兵,順著流晶河那邊的官道駛了過來。
緊接著,又是一陣如雷般的馬蹄聲在更遠一些的地方停了下來,不知道是京都守備師還是禁軍的部隊。
最後是一輛黑色的馬車駛了過來,就停在了竹橋的對麵,馬車上走下來一位滿臉冰霜的官員,正是言冰雲。他沒有過橋,隻是靜靜地看著橋那頭彆院門口的監察院官員。
那些跟隨範閒來到太平彆院的監察院官員,除了幾名散布於京都中的啟年小組成員之外,大部分都是一處的官員。言冰雲如今在宮中的幫助下,暫時控製住了監察院方正陰森建築的形勢,卻無法將監察院八大處全部控製,尤其是一處。
範閒當年獨一處何等強硬風光,一處的官員們都把範閒當成是祖宗看待,今日皇宮前那一場大戲落幕。當範閒抱著陳萍萍的屍身離開宮前廣場後不久,一處的官員便駕著黑色地馬車接應到了他。
言冰雲眯著眼睛,看著橋那頭的同僚們。對於範閒在院內。尤其是在一處內所擁有的崇高威信並不感到異樣。他隻是覺得奇怪,陛下也派了人盯著一處,消息並不暢通,範閒剛剛回到京都,這些一處地官員怎麼知道地?而且還如此巧合地接應到了他,這實在有些令人想不通。
言冰雲並不知道,範府裡麵那位年輕的女主人,在陳萍萍行刺皇帝消息傳出來後的第一時間就做出了反應。她提前就已經為自己的夫君做好了準備,一直暗中與一處保持著聯係,當範閒單騎闖法場時,一處的人就已經開始動了起來。
而至於那幾百名疲憊不堪卻依然不容人輕視的黑騎,則是領了範閒事先的命令,定好了在太平彆院集合。範閒入京之前想的清楚,不論自己能不能救回老跛子,大概自己這些人。總是需要在太平彆院見麵。
言冰雲站在橋頭沉默許久,整肅了一下自己濕漉漉地官服,一個人向著橋上走去,吱吱聲音不停響著,他終於走到了橋的那頭。在一處官員密探們警惕仇視不屑的目光行了一禮,沉聲說道:“四處言冰雲,求見院長。”
範閒不知道言冰雲此時已經出現在太平彆院之外,但他能想能肯定有人要來見自己,要來勸說自己。他甚至能夠準確地了解到。自己從京都裡一步一步走出來。不知道有多少人跟在自己的身後,不知道有多少慶國的精銳部隊。此時正集結在太平彆院的外麵,等著勸說的成功……或是不成功,這都是那位皇帝老子的意旨吧?
但他沒有考慮這些,也懶得考慮這些,他隻是覺得自己很累,很疲憊,體內很空虛,那些往常充沛如山水地真氣,似乎在先前那聲哭嚎裡都吐了出去,胸裡的濁氣吐了出去,真氣也吐了出去,剩下的隻有空虛。
範閒覺得自己的腳步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沉重,自己的身體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虛弱,自己懷裡那個老人明明很輕,可是怎麼越來越沉重?重地自己快要抱不住了。
微濕的發絡搭在額頭上,他抱著陳萍萍行過草坪,行過那枝花樹,行過那方圍成的小湖,來到了一個僻靜的地方,牆上有花,他輕輕地摘了一朵瑟縮開放著的小黃花。
然後他伸手在花牆一角裡輕輕摁動了一下,隻聽得咯吱幾聲響動,地麵上緩緩出現了一個洞口,有石階往下探去,並不太遠,此時天上地陽光完全可以映射到下方乾爽地石板。
太平彆院裡有密室,想必對於當年那些老人來說並不是秘密,就連當年年紀還小的長公主,也曾經在彆院裡找到了一個。當年葉家事變之後,皇帝應該也來彆院查探過箱子地下落,隻是他沒有找到,加上對這個院子一直有些異樣的情緒,所以一直沒有再來過。
而對於範閒來說,這個密道很熟悉,因為很多年前打開那個箱子後,五竹叔便曾經帶著他來到太平彆院,沿著這個通道下去,找到了那把燒火棍最需要的子彈。
一步步地往下走,似乎要走入幽冥,其實也隻不過是個離地約三丈的密室,室內乾爽乾淨,沒有彆的什麼陳設寶物,隻是有幾個椅子,還有幾副棺木。
範閒單手搭在棺木一緣,微微用力,將棺蓋掀開,然後小心翼翼地將懷中老人瘦弱的身體放進去,取了一個小瓷枕很小心地墊在了他的後腦,看了看棺木內的絲綢,範閒微微偏了偏頭,沒有替他蓋上。
陳萍萍雙目緊閉,**的身體上隻蓋著範閒脫下來的那件監察院官服,範閒站在棺木旁邊靜靜地看著他瘦削的兩頰,深陷的眼窩,忽然覺得這身全黑的衣裳,比那些華美的絲綢更適合一些。
那件全黑的衣裳是監察院官服,從範閒身上脫下來的,自然是監察院院長的製式,在範閒看來,陳萍萍此生難以言斷。但想必對方是喜歡以監察院院長地身份死去。
範閒就這樣靜靜地站在棺木旁邊看著沉睡中的陳萍萍,想著先前在法場上,在秋雨中。這老人似乎就是在自己的懷裡漸漸睡去。睡去之前他緊緊握著自己地手,應該不會害怕吧?
看著那張蒼老而蒼白地臉,範閒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很小的時候,這位喜歡用羊毛毯子搭在膝上的老人,讓費介老師來教自己,讓自己學會在這險惡的世界上保護自己的能力,讓自己從很小的時候便熟悉監察院裡的所有條例架構。大概從自己生下來的那一天開始,老人就已經想好了,要將他最視若珍寶地監察院留給自己。
範閒想到了自己第一次看見陳萍萍時的場景,那是在監察院那間陰暗的房間裡,明明兩個人是第一次見麵,可是自己看著輪椅上的那個老跛子,卻像是看見了一個許久沒有見到的長輩,一股天然而生的親近就那樣盈繞在二人的心間。那一日範閒低下頭去。輕輕地抱了一下瘦弱的陳萍萍,貼了貼臉,就如今日抱了一抱,貼了貼臉。
在淺池畔觀魚論天下,輕弄小花。在陳園裡兩輛輪椅追逐而舞,大概再也不可能重現了吧?不能再想了,範閒緊緊地閉上了眼,旋即睜開眼,低身將手中拈著地那朵瑟縮小黃花。輕輕地拈在了陳萍萍的鬢間白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