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期:~09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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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雨水愈來愈大,落在地上綻起水花,落在身上打濕衣襟,落在心上無比寒冷。皇宮前的廣場全部被的煙雨籠罩著,視野所見儘是一片**的天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著秋雨中的那方小木台,望著台上的那兩個人,四周一片死一般的沉默,不知是被怎樣的情緒所感染所控製,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動作,隻是這樣望著,目光透過重重雨霧,凝聚在台上。
成百上千的禁軍,內廷高手還有那些慶廟的苦修士,就這樣緊張肅然地被雨水淋著,如同僵立的木頭人一樣。
先前隻不過刹那時間,便已經有數人死在了小範大人的手裡,最關鍵的是雨這般凜冽的下著,他們並不知道皇宮城頭上那位九五至尊的眼眸裡究竟閃耀著怎樣顏色的情緒。
言冰雲已經從先前初見範閒身影時的震驚中反應過來,低下了頭,開始準備應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用極低的聲音,吩咐著身邊最忠誠的下屬,這些聲音被掩蓋在雨水之中,沒有人聽到,然而幾名穿著普通衣飾的監察院密探,已經開始在人群裡向著法場的方向擠了過來。
皇宮城上城下,官員百姓,全部被先前範閒馬蹄踏血而來,雨中暴怒拔劍,解衣覆於老人身體的一幕所驚呆了。而最先反應過來的人,卻是此時皇宮下地位最高,負責監刑的賀宗緯。
當範閒一騎殺入人海之中時,他就已經反應了過來,用最快的速度,最不起眼的動靜,悄悄地離開了小木台的範圍,將自己的身影躲到了官員和護衛們的身後。隔著許多高手,目光從那些濕了的肩膀笠帽中透過去,看著小木台上範閒孤單而淒楚地抱著陳萍萍瘦弱的身體,賀宗緯的眼中閃過了一絲複雜地情緒。他隻是不想死罷了,卻必須讓木台上的老少二人都死。
不想死的人還有很多,此時木台上地範閒渾身上下都透著一絲令人心悸的寒意。竟是讓天地間的冷冽秋雨都壓製不住,所有的人都下意識裡離開了木台。姚太監早已經退到了隊伍之中,他不想成為下一個被小公爺用來祭陳萍萍的草狗。
木台四周散亂倒著幾具屍首,血水被秋雨迅疾衝淡了顏色,那名渾身顫抖,拿著鋒利小刀的刑部劊子手,卻反而成了木台階下最近的一個人。他看著台上的小範大人,發現小範大人深深地低著頭,把陳老院長緊緊地抱著懷裡。似乎根本感知不到天地間的其餘任何聲音響動,滿心駭異,悄悄地向著木台下退去。
隻退了兩步,這名劊子手地咽喉處喀喇一聲斷了,頭顱重重地摔到了雨水之中。而無頭的屍身也隨之摔落台下,發出重重地一聲。
四周眾人一驚,注視著台上,隻有修為極高的那些人,才能注意到先前那刹那範閒的手微微動了一下,一柄黑色的匕首飛了出來,然後落在了雨水中。
範閒盤膝坐在木台之上,坐在萬眾目光之中。卻像是根本感知不到任何目光,他隻是抱著陳萍萍地身體,將頭埋的極低,任由雨水從自己的頭上身上灑落。背影微佝,看上去極其蕭索。
懷中老人的身軀重量很輕,抱在懷裡就像是抱著一團風,這團風隨時都有可能散了。微亂的發絲下,範閒那張蒼白的麵龐微微抽搐了一下。下意識裡伸出手去。握住了陳萍萍那隻冰冷蒼老的手,緊緊地握著。再也不肯鬆手。
老人這一世不知經曆了多少苦楚,殘疾半輩子,體內氣血早已衰竭,今日被淩遲時,每一刀下去,除了痛楚之外,並沒有迸出太多的血水,然而這麼多刀地折磨,依舊讓血水止不住地彙在了一處,打濕了範閒覆在他身上的黑色監察院官服,有些粘,有些熱,有些燙手。
秋雨之中,範閒輕輕地抱著他瘦弱的身軀,生怕讓他再痛了,緊緊地握著他冰冷的手,生怕讓他就這麼走了。
“你若不肯回來,誰能讓你回來呢?你把我拖在東夷城做什麼呢?”範閒嘶啞著聲音低聲說著,枯乾地雙唇被雨水泡的發白,有些脫皮,看上去十分可憐,“我這些年為誰辛苦為誰忙,不就是想著讓你們這些老家夥能夠離開京都,過過好日子去,我一直在努力……”
“你知道我什麼都知道。”範閒的頭更低了一些,輕輕地靠著老人滿是皺紋的臉頰,身體在雨水之中輕輕地搖了起來,就像是在哄懷裡的老人睡覺。
手忽然緊了緊,老人地手用力地握緊範閒地手,然而他全部生命的力量此時卻已經連一隻手都握不緊了,不知道是不舍得什麼,還是在畏懼什麼,便在這滿天風雨裡,滿地血水中,他想握住什麼。
如一把刀緩緩地撕裂著自己地心,範閒渾身寒冷恐懼地看著懷裡的老人,知道對方已經撐不住了,下意識裡握緊了那隻手,甚至握的他的手指都開始發白,開始隱隱做痛。
陳萍萍渾濁散亂的眼光在雨水中緩緩挪動著,看到了那座熟悉的皇宮,看到了雨雲密布的天,看到了皇宮城頭那個模糊的帝王身影,卻看不清晰那個人的麵容,然後他看到自己身邊範閒的臉。老人渾濁卻又清湛的眼眸裡閃過了一絲笑意。
老人知道自己要離開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世間了,眼眸漸漸黯淡,有些聽不清楚天地間的任何聲音,眼前的光線也漸漸幻成了一些奇形怪狀的模樣。
在這一瞬間,或許他這傳奇的一生在他的眼前如幻燈片一般的快速閃過,小太監,東海,那個女人,監察院,黑騎,又一個女人,死人,陰謀。複仇,各式各樣的畫麵在他的眼前閃動而過,組成了一道令人不敢直視的白線。然而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臨死前看見了什麼,最想看見什麼——
是誠王府裡打架時濺起來的泥土?是太平彆院冬日裡盛開的一枝梅?是監察院方正陰森建築後院裡自在嬉遊的淺池小魚兒?是北方群山裡地一抹宮衫?還是澹州城裡那個寄托了自己後半生所有情感與希望的小男孩
在風雨聲中,陳萍萍忽然又聽到了一些聲音,是歌聲,是曼妙而熟悉的歌聲,是他在陳園裡聽了無數次地歌聲。那些姬妾都是美麗的,那些歌聲都是美麗的,老人這一生在黑暗裡沉浮冷酷,卻有最溫柔地收集美麗疼愛美麗的心願。如果說悲劇是將人世間的美好毀滅給人看。那陳萍萍此生卻隻是在毀滅他所認為的醜陋與肮臟,投身於醜陋與肮臟,然後遠遠地看著一切美的事物。
“若聽到雨聲,誰的心情會快活?攀過了一山又一嶺,雨中夾著快樂的歌聲。聽到了歌聲,我地心情會快活……這是陳園裡的女子們曾經很喜歡的一首歌,在風雨中又響在了陳萍萍的耳畔,他困難地睜著雙眼,看著這天這地這些人,聽著這曼妙的聲音,毫無血色地雙唇微微翕動,似乎在跟著唱。卻沒有唱出聲音來。
陳萍萍忽然看著範閒問了一句話:“箱子……?”
範閒極難看地笑了笑,在老人的耳邊說道:“是槍,能隔著很遠殺人的火器。”
這大概是陳萍萍此生最後的疑問,所以在最後的時刻他問了出來。聽到了範閒的回答。老人的眼眸微微放光,似乎沒有想到是這個答案,有些意外,又有些解脫,喉嚨裡嗬嗬作響。急促地喘息著。臉上浮現出一絲冷酷與傲然的神情說道:
“這……玩意兒……我……也有。”
範閒沒有說什麼,隻是箕坐於秋雨之中。輕輕地抱著他,輕輕地搖頭,感覺到懷裡這副蒼老身軀越來越軟,手掌裡緊緊握著地蒼老手掌卻是越來越涼,直到最後的最後,再也沒有任何溫度。
陳萍萍死了,就在秋雨裡死在他最疼惜的小男孩兒的懷裡,他死之前知道了箱子地真相,臉上依舊帶著一抹陰寒傲然、不可一世的神情。
範閒木然地抱著漸冷的身軀,低下頭貼著老人冰涼的臉輕聲說了幾句什麼,忽然覺得這滿天的風雨都像是刀子一樣,在割裂著自己地身體,令自己痛楚萬分,難以承擔,這股痛楚由他地心臟迸發,向著每一寸肌膚前行,如同淩遲一般,到最後終於爆炸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