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雨中送陳萍萍(2 / 2)

慶餘年 貓膩 7907 字 8個月前

秋雨中的小木台上,驟然爆出了一聲大哭,哭地摧心斷腸,哭的撕肝痛肺,哭的悲涼壓秋雨不敢落,哭的萬人不忍卒聽……

重生以來二十載,範閒從來不哭人,縱有幾次眼眶濕潤時,也被他強悍地壓了下去。這世上沒有人見過他哭,更沒有人見過他哭的如此徹底,如此悲傷,萬千情緒,儘在這一聲大哭中渲泄了出來。

淚水無法模糊他的臉,卻隻是將他臉上殘留的灰塵,那些秋雨都無法洗淨的灰塵全部衝洗掉了。

如同秋雨無法止,淚水也無法止,就這樣伴隨著無窮無儘的悲意湧出了他的眼眶。

法場小木台上的那一聲悲鳴,穿透了秋風秋雨,傳遍了皇宮上下每一處角落,刺進了所有人的耳朵裡,不知道令多少人的心中頓生慟意,心生寒意。

然而這一聲落在某些人的耳朵中,卻生起了濃烈的懼意,除此之外更是一個明確的信號。

陳老院長終於死了。

不知道有沒有人會因為這個事實而在暗自歡欣鼓舞,或是鬆一大口氣,然而風雨中的官員們沒有一個人在臉上流露出來任何情緒,悲戚或許有在某些眸子裡一閃而過,而更多的是保持著肅然與微微緊張,還心底那一抹淡淡的惘然之意。

大慶王朝的頂梁柱之一就這樣生生折斷了,那些被黑暗監察院壓的數十載都有些緩不過氣,在朝堂爭執中勢若水火的文官們,忽然覺得心裡一片寒冷。監察院的老祖宗就這樣死了?他們似乎一時間還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因為在他們的眼裡,這位渾身上下布滿了黑霧的恐怖人物,似乎永遠也不可能死。

無數的人因為陳萍萍地死亡而想到了無數的畫麵,關於慶國這幾十年風雨中的畫麵。沒有人敢否認陳萍萍此人為慶國江山所建立地功業,這幅曆史長卷中,那些用來點晴的濃黑墨團。便是此人以及此人所打造的監察院,無此墨團,此幅長卷何來精神?

當範閒的那聲哭穿透風雨,抵達高高在上的皇宮城頭時,沒有人注意到,那位一身龍袍,皇氣逼人的慶國皇帝陛下有一個極其細微的動作,他整個人的身體往前微微欠了一下,大約隻不過是兩根手指頭的距離。片刻後,皇帝陛下強悍地重新挺直了腰身,將自己無情地麵容與雨中血腥味道十足法場的距離,又保持到了最初的距離。

也肯定沒有人察覺到皇帝陛下那雙藏在龍袍袖中的手緩緩地握緊了。

在這一刻,看著跟隨了自己數十年老夥伴。老仆人死去,那個看著自己從一個不起眼的世子,成為全天下最光彩奪目地強者的老家夥,就這樣毅然決然地死了,皇帝的心中做何想法?有何感觸?是一種發自最深處的空虛,還是一種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不知從何而來的憤怒?

皇宮城頭下的言冰雲深深地低下了頭,比身旁所有官員都壓的更低。他的身體朝著法場地方向,透過雨簾,還能看到小範大人抱著老院長屍身漠然木然的模樣,他的身體微微顫抖。想到了不知是在多久以前,在監察院那座方正建築裡,老院長曾經對自己說的那些話。

總有一天,我是要死地,範閒是會發瘋的……

言冰雲霍然抬起頭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抹去了臉上的雨水,繼續暗中向著各方發布著命令。那些隱在觀刑人群裡的密探,隨時可能出手,將接下來有可能發生的瘋狂壓縮在一個最小地範圍內。當然,言冰雲更希望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人死了,淩遲之刑雖然沒有完整地完成,劊子手被範閒含怨削成了兩半,自然也沒有必要再繼續下去。秋雨依然那般淒迷地降落著,皇宮前地廣場上卻沒有人離開,似乎所有人都知道緊接著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情。

那些圍住法場的苦修士緩緩地向著小木台逼近,他們頭頂地笠帽遮住了自天而降的雨水,也掩蓋了他們臉上本來的表情。範閒似乎像是感應不到台下的危險,隻是有些無知無覺地木然箕坐於木台之上,他依然抱著陳萍萍的屍身,沒有放下。

淚水已經和雨水混在了一處,漸漸地止了,範閒忽然站起身來,隻是身形有些搖晃,看來這數日數夜的千裡奔馳,已經讓他消耗到了極點,而今日這直刺本心的憤怒與悲傷,更是讓他的心神有些衰竭之兆。

然而木台上雨中的那個身影晃了一晃,卻讓木台四周的那些人們心頭大驚,下意識裡往後退了半個身位。

範閒漠然地抱著陳萍萍的身體往木台下走去,看都沒有看這些人一眼,似乎這些人就是不存在一般。

而這些人包圍著木台,在等待著皇宮上那位九五至尊的命令。

皇帝陛下麵色蒼白地看著皇城下的這一幕場景,幽深的眼眸裡閃過極其複雜的情緒,從懸空廟事起始,他對於範閒的欣賞,便是建立在這個兒子是個重情重義之人的基礎,今天他雖然沒有想到範閒居然能趕了回來,可是看到這一幕,他並不覺得奇怪。

甚至我們的皇帝陛下也並不擔心,在他的心裡,他認為安之是被陳萍萍這條老黑狗所蒙蔽了的可憐孩子,大概安之直到今日還不知道陳萍萍是多麼地想殺死他,想殺死朕所有的兒子,想讓朕斷子絕孫……可是當他看著範閒蕭索的身影,皇帝難以抑止地有些傷感和憤怒,傷感於範閒所表現出來的,憤怒於陳萍萍這條老狗即便死了,可依然輕而易舉地奪走了自己最疼愛的兒子的

就像那個已經死了很多年的女人一樣。

皇帝沉默了許久,一直被他強行抑止住的傷勢也因為心神的激蕩而漸漸裂開,血水從他的胸腹滲到了外麵的龍袍上,格外驚心動魄。

他一拂雙袖,冷漠著麵容離開了皇宮城頭。

皇宮之下,範閒抱著陳萍萍的身體,離開了被雨水血水淋濕透的小木台,向著廣場西麵的方向走去,走的格外緩慢和沉重,直至此時,他都沒有向皇宮城頭上看一眼。

陛下已經離開了,這世間沒有再敢攔在範閒的麵前,所有的人都下意識裡讓開了一條道路,人群如海麵被劍斬開一樣,波浪漸起,分開一條可以看見礁石的道路。

雨中,範閒抱著陳萍萍離開。(誰是大英雄,怎樣才能稱之為英雄?這是個每個人看法不一樣的問題。在這個故事裡,所有能夠忠於自己想法的人,其實都是了不起的人物,隻是看他們願意為這個想法付出多少。能付出的多,便足夠震撼,尤其是這個雄字,其實隻在雄奇,而不牽涉彆的。

關於男人,不是有**就能稱之為男人,精神上陽萎其實也是不行的。而陳萍萍雖然是個閹人,但他其實是個理想主義者,一個簡單的人,一個有槍的……男人。

他比大多數男人都要爺們一些。他最後說的那句話,“那玩意兒,我也有”……就是我構思這故事以來,對陳萍萍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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