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啟年已經知道了今天範閒通過啟年小組往天下各處發出的信息,他並沒有對這個計劃做出任何地建議,他隻是不清楚,範閒究竟是想就此揭牌,而是說隻是被動地進行著防禦,將那些實力隱藏在京都外,再等待著一個合適地機會爆發出來。
“我希望子越能夠活著從西涼出來。”範閒眉頭微微憂鬱,“我本打算讓他回到北齊去做這件事情,隻是一直有些不放心,畢竟他們就算願意跟隨我,但畢竟那是因為我是慶人,甚至……可能在他們眼中,我本身就是皇室的一份子,所以哪怕麵對陛下,他們也可以理直氣壯,可若是北齊……”
他抬起頭來,看著王啟年:“若我要帶著你叛國,你會跟著我走嗎?”
王啟年苦笑著站起身來,說道:“前些年這種事情做地少嗎?就算大人要帶我去土裡,我也隻好去。”
範閒笑了,說道:“所以說,這件事情隻有你去做,我才放心。”小院,注定的,這間花了一百二十兩銀子的小院從今以後,大概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會有人再來,隻有孤獨的雨滴和寂寞的蛛網會陪伴著那些平滑的紙張、冰涼的墨塊。
一頂大大的帽子遮在了範閒地頭頂,順著菜場裡泥濘的道路,他遠遠地綴著王啟年那個泯然眾人的身影,直到最後跟丟了他才放心。一方麵是確認小院的外麵沒有埋伏。另一方麵則是安定他自己地心,連自己跟王啟年都跟丟了,這座京都裡又有誰能跟住?
辦完了這一切,範閒的心情放輕鬆了一些。就如大前天終於停止了秋雨的天空一般,雖未放晴,還有淡淡的烏雲,可是終究可以隨風飄一飄,漏出些清光入人間,不至於一味的沉重與陰寒。
天下事終究要天下畢,搶在皇帝陛下動手之前,範閒要儘可能地保存著自己手頭的實力,這樣將來一朝攤牌,他才能夠擁有足夠的實力與武器……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自己似乎在哪個地方犯了錯誤,那種隱約間的警惕,就像是一抹雲一樣總在他的腦海裡翻來覆去。卻總也看不清楚形狀。
將菜場甩離在身後,將那些熱鬨的平凡地不忍苛責的市井聲音拋在腦後,範閒沿著京都幾座城門通往皇宮方向的輻形大街向著南城方向行去,事情已經辦完了,啟年小組地人手也集體撤出了京都,他不需要再擔心什麼,便是被軟禁在府內,也不是如何難以承受的痛苦。
然而路上要經過皇宮,遠遠地經過皇宮,範閒止不住的痛苦了起來。他強行讓自己不去想幾天前的那一幕幕畫麵,卻忍不住開始想妹妹如今在宮裡究竟過的怎麼樣。雖然戴公公說了,陛下待若若如子女一般,但是若若如今的身份畢竟是人質,她自己也心知肚明。想必在宮裡的日子有些難熬。
這是皇帝陛下很輕描淡寫的一筆,卻直接將範閒奮力塗抹的畫卷劃破了。範閒不可能離開京都,全因為這一點。
下雨了,範閒微微低頭,讓衣帽遮著那些細微的雨滴。沉默地在皇宮注視下離開。此處森嚴,街上行人並不多。卻也能聽見幾句咒罵天氣地話,想必連綿的秋雨剛歇兩日又落了下來,讓京都的人們很是不滿。
不滿也有習慣成麻木的時候,今天的雨並不大,範閒就這樣沉默地往府裡走著,就像一個被迫投向牢獄地囚徒,實在是沒有法子。他一麵走一麵思考,將皇宮裡那位與自己做了最全方麵的對比,然後最後他把思緒放到了那些麻衣苦修士的身上。
從陳萍萍歸京開始,一直到他入獄,一直到範閒闖法場,那些麻衣笠帽的苦修士便突然地出現在了皇宮裡,監察院裡,法場上。這些苦修士實力雖然厲害,但並不足以令範閒太過心悸,隻是他有些想不明白,而且因為這些苦修士聯想到那個虛無縹渺,但範閒知道確實存在的……神廟。
慶國向來對神道保存著敬而遠之地態度,並不像北齊那樣天一道浸透了官場民生。尤其是強大地皇帝陛下出現之後,慶廟在慶國生活中的地位急轉直下,徹底淪為了附屬品和花邊,那些散布於天下人數並不多地慶廟苦修士,更成為了被人們遺忘的對象。
為什麼這些被遺忘的人們卻在這個時刻出現在了京都,出現在了皇帝陛下的身邊?難道說皇帝陛下已經完全控製了慶廟?可是慶廟大祭祀當年死的蹊蹺,二祭祀三石大師死的窩囊,大東山上慶廟的祭祀們更有一大半是死在了陛下的怒火下,這些慶廟的苦修士為什麼會徹底倒向陛下?
難道真如陳萍萍當年所言,自己隱隱猜到……當年的皇帝,真的曾經接觸過神廟的意誌?而這些苦修士則是因為如此,才會不記多年之仇,站在了陛下的身邊,助他在這世間散發光芒?
雨沒有變大,天地間自有機緣,當範閒從細細雨絲裡擺脫思考,下意識抬頭一望時,便看見了身前不遠處的慶廟。
那座渾體黝黑,隱有青簷,於荒涼安靜街畔,上承天雨,不惹微塵,外方長牆,內有圓塔靜立的慶廟。
範閒怔怔地看著這座清秀的建築,心裡不知是何滋味,在這座廟裡,他曾經與皇帝擦肩而過,曾經在那方帷下看見了愛啃雞腿兒的姑娘,也曾經仔細地研究過那些簷下繪著的古怪壁畫,然而他真正想搞清楚的事情,卻一件也沒有搞清楚過。
他本應回府。此時卻下意識裡抬步拾階而入,穿過那扇極少關閉地廟門,直接走入了廟中。在細細秋雨的陪伴下,他在廟裡緩緩地行走著。這些天來的疲乏與怨恨之意卻很奇妙地也減少了許多,不知道是這座慶廟本身便有的神妙氣氛,還是這裡安靜地空間,安靜的讓人懶得思考。
很自然地走到了後廟處,範閒的身形卻忽然滯了一滯,因為他看見後廟那座矮小的建築門口,一位穿著麻衣,戴著笠帽的苦修士正皺著眉頭看著自己。
範閒欲退,然而那名苦修士卻在此時開口了,他一開口便滿是讚歎之意。雙手合什對著天空裡的雨滴歎息道:“天意自有遭逢,範公子,我們一直想去找您。沒有想到,您卻來了。”
被人看破了真麵目,範閒卻也毫不動容,平靜地看著那名苦修士輕聲說道:“你們?為何找我?”
那名苦修士的右手上提著一個鈴當,此時輕輕地敲了一下,清脆的鈴聲迅即穿透了細細的雨絲,傳遍了整座慶廟。正如範閒第一次來慶廟時那樣,這座廟宇並沒有什麼香火,除了各州郡來的遊客們,大概沒有誰願意來這裡。所以今日地慶廟依舊清靜,這聲清脆鈴響沒有引起任何異動,隻是引來了……十幾名苦修士。
穿著同等式樣麻衣,戴著極為相似的古舊笠帽的苦修士們,從慶廟地各個方向走了出來。隱隱地將範閒圍在了正中,就在那方圓塔的下麵。
範閒緩緩地深吸了一口氣,開始緩緩地提運著體內兩個周天裡未曾停止過的真氣脈流,冷漠地看著最先前的那名苦修士平靜說道:“這座廟宇一向清靜,你們不在天下傳道。何必回來擾此地清靜?”
“範公子宅心仁厚。深體上天之德,在江南修杭州會。聚天下之財富於河工,我等廢人行走各郡,多聞公子仁名,多見公子恩德,一直盼望一見。”
那名苦修士低首行禮,他一直稱範閒為範公子,而不是範大人,那是因為如今京都皆知,範閒身上所有的官位,都已經被皇帝陛下剝奪了。
“我不認為你們是專程來讚美我的。”範閒微微低頭,眉頭微微一皺,他是真沒有想到心念一動入廟一看,卻遇見了這樣一群怪人,難道真像那名苦修士所言,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然而這些古怪的苦修士們卻真的像是專程來讚美範閒的,他們取下笠帽,對著正中的範閒恭敬跪了下去,拜了下去,誠意讚美祈福。範閒麵色漠然,心頭卻是大震,細細雨絲和祈福之聲交織在一起,場間氣氛十分怪異。
苦修士們沒有穿鞋地習慣,粗糙的雙足在雨水裡泡的有些發白,他們齊齊跪在濕漉漉的地上,看上去就像是青蛙一樣可笑,然而他們身上所釋放出來的強大氣息和說出來地話並不可笑。
這股強大的氣息是這十幾名苦修士實勢和諧統一後的氣息,其純其正令人不敢輕視。如念咒一般的誠懇話語在雨中響了起來,伴隨著雨水中發亮的十幾個光頭,令人生厭。
“我等為天下蒼生計,懇求範公子入宮請罪,以慰帝
範閒地臉色微微發白,隻是一瞬間,他就知道這些苦修士想做什麼。慶帝與範閒這一對君臣父子間地隔閡爭執已經連綿七日,沒有一方做過任何後退的表達。
為天下蒼生計?那自然是有人必須認錯,有人必須退讓,慶國隻能允許有一個光彩奪目地領袖,而在這些苦修士們看來,這個人自然是偉大的皇帝陛下。
苦修士們敏銳地察覺到了慶國眼下最大的危機,不知道出於什麼考慮,他們決定替皇帝陛下來勸服範閒,在他們的心中,甚至天下萬民的心中,隻要範閒重新歸於陛下的光彩照耀之下,慶國乃至天下,必將會有一個更美好的將來。
“若我不願?”範閒看著這些沒有怎麼接觸過的僧侶們,輕聲說道。
場間一片死一般的沉默,隻有細雨還在下著,落在苦修士們的光頭上,簷上的雨水在滴嗒著,落在慶廟的青石板上。許久之後,十幾道或粗或細,或大或小,卻均是堅毅無比,聖潔無比的聲音響起。
“為天下蒼生,請您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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