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日期:~09月20日~
,
“為天下蒼生,請您安息。”
在雨中聽到這句話,範閒止不住地笑了起來,笑的並不如何誇張,那半張露在帽外的清秀麵容,唇角微微翹起,帶著一絲不屑,一絲荒唐。這是他最真實的內心反應,大概連他也沒有想過,在雨中入慶廟,居然會遇見這些苦修士,而且這些苦修士所表露出來的氣質,竟是那樣的怪異。
神廟是什麼?天底下沒有幾個人知道,唯一對那個縹渺的所在有所了解的,毫無疑問是陪伴著肖恩死去的範閒。在重生後的日子裡,他不僅一次地去猜想過這個問題,隻是一直沒有什麼根本性地揭示。這個世界上侍奉神廟的祭祀,苦修士或者說僧侶,範閒知道很多,其中最出名的,毫無疑問是北齊國師,天一道的執掌人,苦荷大師。然而即便是苦荷大師,想來也從來不會認為自己稟承了神廟的意誌,憐惜蒼生勞苦,便要代天行罰。
眼前這些雨中的苦修士卻極為認真,極為堅毅地說出這樣的話來,由不得範閒不暗自冷笑。
“為何必須是我安息,而不是另外的人安息?”範閒緩緩斂了臉上的笑容,看著身周的苦修士平靜問道:“世上若真有神,想必在他的眼中,眾生必是平等,既是如此,為何你們卻要針對我?莫非侍奉神廟的苦修士們……也隻不過是欺軟怕硬的鼠輩?”
這些譏諷的話語很明顯對於那些苦修士們沒有任何作用,他們依然平靜地跪在範閒的身周,看著像是在膜拜他,然而那股已然凝成一體的精純氣息,已經將範閒的身形牢牢地控製在了場間。
“讓我入宮請罪並不難,隻是我需要一個解釋,為什麼罪人是我?”範閒緩緩扯落連著衣領的雨帽,任由微弱的雨滴緩緩地在他平滑的黑發上流下,認真說道:“我原先並不知道默默無聞地你們。竟是這種狂熱者,我也能明白你們沒有說出口的那些意思,不外乎是為了一統天下,消彌連綿數十年的不安與戰火,讓黎民百姓能夠謀一安樂日子……但我不理解,你們憑什麼判定那個男人,就一定能夠完美地實踐你們的盼望,執行神廟的意旨?”
範閒微微轉了轉身子,然後感覺到四周的凝重氣息就像活物一般。隨之偏轉,十分順滑流暢,沒有一絲凝滯。也沒有露出一絲可以利用的漏洞。他的眉頭微微一挑,著實沒有想到,這些苦修士們聯起手來,竟真的可以將個體地實勢之境融合起來。形成這樣強大的力量。
或許這便是皇帝陛下在這段時間內,將這些外表木然,內心狂熱的苦修士召回京都地原因吧。
自入慶廟第一步起,範閒若想擺脫這些苦修士的圍困,應該是在第一時間內就做出反應,然而他卻已經錯過了那個機會,陷入了重圍之中。這也許是他低估了苦修士們的力量,但更大程度上是因為他想和這些苦修士們談一談,從而憑籍這些談話,了解一些他極想了解的事情。比如慶廟地苦修士們為什麼一力扶佐慶帝,全然不顧這些年朝廷皇宮對慶廟的壓榨,以及……皇帝陛下和那座虛無縹渺的神廟,到底有沒有什麼關係。
雨中十幾名苦修士改跪姿為盤坐,依然將站立的範閒圍在正中。他們的麵色木然,似乎早已不為外物所縈懷。許久的沉默,或許這些苦修士們依然希望這位範公子能夠被自己說服,而不至於讓眼看著便要一統江山的慶國就此陷入動蕩之中,所以一個聲音就在範閒的正前方響了起來。
一名苦修士雙手合什。雨珠掛在他無力的睫毛上。悠悠說道:“陛下是得了天啟之人,我等行走者當助陛下一統天下。造福萬民。”
“天啟?什麼時候?”範閒負手於背後,麵色不變,盯著那名苦修士蒼老的麵容問道,他很輕易便看出場間這些苦修士們地年紀都已經不小了。
“數十年前。”一個聲音從範閒的側後方響了起來,回答的極為模糊,然而範閒雙眼微眯,卻開始快速地思考起來。
“有使者向你們傳達了神廟的意旨?”範閒問道。
“是。”這次回答的是另一名苦修士,他回答地乾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然而這個回答卻讓範閒的眼睛眯的更厲害了。
神廟偶有使者巡示人間,這本身便是這片大陸最大的秘密之一,如果他不是自幼在五竹叔的身邊長大,又從肖恩陳萍萍地身上知曉了那麼多地秘密,斷然問不出這些話,然而……這些苦修士們從範閒聽到了使者這個詞,卻並不如何詫異,似乎他們早就料到範閒知道神廟的一些秘密,這件事情卻令範閒詫異起來。
“可是大祭祀死了,三石也死了,大東山上你們地同伴也……都死了。”範閒很平靜地繼續開口,但是即便是秋雨也掩不住他語調裡的那抹惡毒和嘲諷。
“有誰會不死呢?”
“那為什麼你們不死?”
“因為陛下還需要我們。”
“聽上去,你們很像我家樓子裡的姑娘。”
雨中慶廟裡的氣氛很奇妙,範閒一直平靜而連續地問著問題,而這些坐於四周圍住他的苦修士們卻是分彆回答著問題,回答的木然沉穩,秩序井然,依次開口,場間十六人,有若一人回答。
範閒的心漸漸沉了下來,看來這些古怪的苦修士們長年苦修,心意相通之術已經到了某種強悍的境界,而更令他寒冷的,是關於神廟使者的那些信息。
神廟使者最近一次來到人間,自然是慶曆五年的那一次,這位使者從南方登岸,一路如野獸一般漠然習得人類社會的風俗習慣。在這種習慣的過程裡,慶國南方的州郡,有很多人都死在了這位使者的手上,或許隻是習慣性地淡漠生命。或許是這位使者要遮掩自己的存在的消息,總而言之,當時的刑部十三衙門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也沒有能夠摸到了名神秘使者的衣衫一角。
慶國朝廷當時隻將此人看做一名武藝絕頂的凶徒,而不知道他真實的身份,所以才有了後來刑部向監察院求援,言冰雲慎重其事,向範閒借虎衛。
然而監察院還沒有來得及出手,這名神廟使者便已經來到了京都。來到了範府旁邊的巷子裡,被五竹攔截在了一家麵攤旁。
一場布衣宗師戰後,神廟使者身死。五竹重傷,自此失蹤,於大東山上養傷數載。而這名神廟使者地遺骸,被焚燒於……慶廟。
範閒的目光透過雨簾。向著慶廟後方的那塊荒坪望去,目光微寒,想著那日陛下與大祭祀看著火堆裡神廟使者地場景,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言語。
慶廟大祭祀往年一直在慶國南方沼澤蠻荒之地傳道,卻恰巧於神廟使者入京前不久歸京,然後便在這名使者融於大火之後不久,便因為重病纏身而亡。
這是巧合嗎?當然不是,至少範閒不信。五竹叔受傷的事情,神廟使者降世。都是他後來才知道的,用了許久的時間,也隻隱約查到了這裡,但至少證明了,皇帝陛下肯定是通過慶廟地大祭祀。與那位來自神廟的使者,達成了某種協議。
慶曆五年時,皇帝陛下希望用自己的私生子為餌,引誘這名神廟使者和五竹叔同歸於儘,隻是他並沒有達成目標。為了掩埋此事。為了不讓範閒知道此事,大祭祀……必須死了。
範閒收回了目光。看著麵前的苦修士們,很自然地想到了所謂天啟,所謂神廟使者所傳達的意誌,那一位使者想必便是二十二年前,來到慶國的那一位。
如今看來,那位使者不僅僅是將五竹叔調離了京都,而且還代表那個虛無縹渺的神廟,與皇帝達成了某種合作。
皇帝與神廟的合作?範閒的眉頭皺了起來,第一次的合作殺死了葉輕眉,第二次地合作險些殺死了五竹叔……所有的事情其實已經非常清楚了,唯一不清楚地,隻是那個名義上不乾涉世事的神廟,為什麼會在人間做出這樣的選擇。
此時在慶廟裡圍困範閒的苦修士年紀都已經有些蒼老了,二十幾年前,他們便已經獲知了神廟地意誌,在狂喜之餘,極為忠誠地投入了為慶帝功業服務的隊伍之中,這二十幾年裡,他們行走於民間,傳播著……應該是向善……的教化,一簞食,一瓢飲,過著辛苦卻又安樂的日子,同時……想必也在替皇帝當密探。
如今東夷城已服,內亂已平,陳萍萍已死,風調雨順,民心平順,國富兵強,慶國實力已致顛峰,除了範閒之外,似乎再也沒有任何能夠阻止慶帝一統天下的步伐,所以這些苦修士回到了京都,準備迎接那光彩奪目地一刻。
所以苦修士們想勸服範閒為了這個偉大地事業,忘卻自己的私仇,為了天下地公義,忘卻一個人的悲傷。
範閒孤獨地站在雨裡,雨水雖然微細,但依然漸漸打濕了他的衣裳。這些苦修士們很坦率地向他講述了這二十年裡他們的所行所為,解釋了隱在慶國曆史背後的那些秘辛,因為他們是真心誠意地想勸服他,想用神廟的意誌,民心的歸順,大勢的趨向,來說服範閒不要與皇帝陛下為敵。
因為陛下是天擇的明君,世間的共主。
“都是扯淡。”範閒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看著身周對自己苦苦懇求的苦修士們,說道:“這些和我究竟有什麼關係?我隻是陛下的一位臣子……不對,我現在隻是一介草民,我想天下人誰來看,都不會認為我會影響到天下的大勢,諸位非我逼我入宮,或是押我入土,是不是有些反應過度?”
苦修士們互望了一眼,看出了眼中的慎重和決心,他們自然是不相信範閒說的這句話。其中一人望著範閒誠懇說道:“因為您……是她的兒子。”
範閒默然,終於知道今天慶廟裡的大陣仗究竟是怎樣而來了,如果是慶廟裡的這些苦修士們忠心侍奉神廟,將皇帝陛下當成天擇的領袖,那毫無疑問,葉輕眉,這位逃離神廟,曾經偷了神廟裡很多東西地小姑娘,當然是他們最大的敵人。或許這些苦修士並不了解內情。也不需要了解內情,隻需要那位二十幾年前的神廟使者給葉輕眉的行為定下性質,他們便深深忌憚於那位敢於蔑視神廟的女子。
這種忌憚一直延續到二十幾年後。延續到了範閒的身上。
“如果你們殺了我,陛下會怎麼想?”範閒微笑問道:“我想他一定很不願意看到自己的兒子死在你們這些神棍的手裡,我很替你們擔心。”
所有的苦修士齊聲頌禮,麵露堅毅之色。沒有人應話,但表達出來地意思很清楚,為了他們所追尋的目標,就算事後皇帝陛下將他們全部殺了,他們也要把範閒留在這裡,永遠地留在這裡。
“我想聽的話都已經聽完了。”範閒唇角一翹,微諷說道:“我想如果我答應你們入宮,想必你們也不會放心,會在我身上下什麼禁製。當然,我可以虛以委蛇。先答應一下也無妨,至少似乎可以保個小命。”
“隻是你們錯估了一件事情。”範閒望著他們冷漠說道:“我比你們更相信神廟地存在,但正因為如此,我才不會一聽到神廟的名字,便嚇的雙腿發軟。就像你們一樣跪在這雨裡。”
一名苦修士深深地歎了口氣,悲天憫人說道:“人生於天地間,總須有所敬畏。”
“這句話,陛下曾經對我說過。”範閒微微低頭,心想但那位皇帝陛下明顯任何事物都沒有敬畏之心。神廟?使者?隻怕這些在凡人看來虛無縹渺十分恐怖的存在。在陛下地眼裡,也隻不過是一種可以加以利用的力量罷了。
“敬天敬地。但不能敬旁人的意誌。”範閒說道:“關於這一點,你們應該向苦荷大師學習一下。”
苦修士們微微一怔,不解此言何意,然而他們便看見了被圍在正中的範閒飄了起來!
範閒在微細的秋雨裡飄了起來,身上的布衫被真氣緩緩撐起,就像一隻無情無緒的大鳥一樣,倏地一聲,向著慶廟的外圍掠了過去!
毫無先兆,範閒的身體就像被一根無形的長繩拉動,奇快無比地向著慶廟地大門飄去,他在空中的速度奇快無比,而且身法格外輕柔,就在雨裡穿行著,若一隻雨燕,在風雨裡翻滾而飄遠。
然而他的身體隻掠出去了五丈遠的距離,便感覺到了一堵渾厚無比的氣牆迎麵撲來。
範閒出手地那一刹那,十幾名苦修士們同時動了,一名苦修士搭著另一名苦修士的臂膀,悶聲一哼,將身旁的夥伴甩了出去,連續六七個動作,十分順滑地施展了出去,似乎他們的心意早已相通,這些動作沒有絲毫凝滯不順的情況。
這些苦修士們地陣形是一個不規則地圓,此時相搭一送,七個人被快速地擲向了慶廟正門的方向,在空中他們地手也沒有脫開,帶動著下方的苦修士同時掠動。
如同一道波浪。
十幾名苦修士圍成的不規則的圓,就在這一瞬間形成了一個整體,在飄著細雨的空中翻轉了起來,淩空而起,憑著波浪一般的氣場傳遞,生生躍過了快速飛離的範閒身形,重新將他套在了圓中。
一個圓在空中翻轉過來,再落到地上,仍然是一個圓,範閒依然還在圓中間,電光火石之後,雨依舊是這樣的下著,場間的局勢似乎依然沒有絲毫變化。
除了眾人都向慶廟正門的方向移挪了約七丈的距離,然後苦修士們沒有再給範閒任何搶先發難的機會,齊聲一頌,無數雙挾著雄渾真氣,堅毅氣勢的手掌,便向著範閒的身體拍了過去!
苦修士們不知練的是何秘法,竟真的能夠做到心意相通,將自身地實勢完美地融合在一起,這無數隻手掌拍了過去。就像是一尊大放光彩的神,在轉瞬間生出了無數雙神手,漠然而無情地要消除麵前的惡魔。
範閒身周所有的空間,都被遮天蔽雨的掌影所覆蓋,就像是一張大網落了下來,根本看不到任何遺缺的漏洞,這便是所謂圓融之美,美到了極致,便凶險到了極致。
氣牆撲麵而至。範閒在空中強行一扭身體,強行吸附著身周每一寸肌膚能感應到的空氣流動,兩個大周天強行摧動。身體被迫落下地麵,腳尖卻是直接一點濕漉漉的地麵,霸道真氣集於拳中,一拳向著渾厚氣牆裡最強大的那一點轟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