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迫重新製於圓融之勢裡地一刹那。範閒深深地嗅到了危險的味道,八日前突入京都法場,他曾經刺死了一名苦修士,震退了另一名,當時他也付出了身受三掌的代價,然而很明顯,當日法場上地苦修士們並沒有表現出他們最強大的力量。
範閒知道這些苦修士們的強大處在哪裡,在於他們可以將個人的力量很完美地集結成一個整體,這當然不是群毆,甚至也不是劍廬弟子那種妙到毫巔地配合。反倒更有些像虎衛們長刀之間凝結成的凶煞光芒。
當這些苦修士們結成圓融之勢,不論範閒要麵對哪一位苦修士,就等若是要麵對他們這個整體。
但在範閒的眼中,麵前這堵無形的氣牆卻像是厚薄不一的白色霧牆一般清晰,他根本就沒有考慮過任何後果。直接凝結了身體內所有的真元,以霸道之勢直接擊出,而擊打的位置,正是那堵氣牆裡最厚的那部分。
以最強對最強處,範閒根本不理會這漫天飛舞著的掌影。他知道以自己如今的實力。這一拳擊出,對方必須凝結成一處。才能抗衡,這大概便是強者在經曆許多之後,所養出來地難得的強橫氣勢。
果不其然,範閒向著那堵氣牆一拳暴烈擊出,漫天的掌印頓時消失不見,一隻手掌的影子與另一隻手掌的影子迅疾合為一處,數十隻手掌最終合為一隻手掌,一隻晶瑩發亮地手掌。
這隻手掌與範閒緊緊握著的拳頭狠狠地撞擊在了一起。
慶廟裡的空氣似乎都隨著這一次撞擊而變形,細微飄著的秋雨被震的橫橫飛出,一大片地青石坪上,竟變得沒有任何雨滴可以滴下,整個空氣裡都充溢著乾燥殺戮地味道!
轟的一聲巨響之後,範閒右邊肩膀上地衣衫齊齊碎裂,如蝴蝶般飛了起來,露出那隻不停顫抖的右臂。
而他正對著的那名苦修士麵色卻是紅的出奇,亮的出奇,他的肩膀上分彆搭著兩隻手臂,
十幾名苦修士正不源源不斷地向著沿循著這道氣橋向他的體內灌輸著真氣,幫助他抵抗範閒這霸道至極的一拳。
範閒的麵色慘白,體內的真氣暴戾地噴吐而出,可他依然無法打破對方的包圍,對方那隻手掌上傳遞而來的真氣源源不絕,如波浪一般,氣勢逼人,洶湧無比,給人一種難以抵抗的感覺。
卟的一聲,那名與範閒對掌的苦修士吐出了一口鮮血,順著他的衣衫往下滴落,然而苦修士臉上卻越來越紅,越來越亮,根本沒有一絲衰竭,或是承擔不住體內磅真氣的征兆,他隻是帶著一絲垂憐之色,看著麵前的範閒,似乎想等著對方認輸,就此散功,臣服。
苦修士,於天下極苦之地行走苦修,對**和精神上的磨煉,果然造就了不平凡的修為。
敗跡已現,然而範閒的眼瞳卻依然是一片冰寒,沒有絲毫慌亂之色,甚至連亢奮的拚命情緒都沒有,隻是一片平靜,他靜靜地看著與自己近在咫尺的這名苦修士,盯著對方發亮的眼瞳,似乎要從對方的眼瞳裡看出他所企盼的顏色。
隻有範閒自己知道,僅僅這一拳一掌之交,他體內的經脈便已經被震蕩到了一種極難承受的境地,大小兩個周天疾速運轉著。拚命地順著拳頭向外吐露著真氣,卻也快要支撐不住,尤其是腰間雪山的命門處,更已經開始隱隱發熱,正是氣竭地先兆。
畢竟是受傷疲弱的身體,範閒最大的命門便在此處,僅僅在範府裡將養了數日,這數日裡還曾經狠戾地動武殺人,心境一直沒有歸於平順。根本還沒有回複全盛的境界。
幸虧他是個經脈異於常人,比常人更多一個周天的怪物,才能以疲弱身軀。對這苦修士們的圓融之勢前支撐這麼久,換做是十三郎或是海棠,隻怕也不會比他好過。
可是範閒依然不慌張,不絕望。隻是冷冷地看著那位苦修士黑亮的眼眸。
終於,就在範閒快要支撐不住的時刻,與範閒拳掌相交,近在咫尺的那位苦修士眼眸裡終於出現了一抹慘綠之色。
一抹與自然人類眼睛完全不和諧地慘綠之色。
然後兩道黑血從這名苦修士的鼻孔裡緩緩流了出來。
範閒身周所有的苦修士並沒有注意到這點,他們隻是盤坐於四周,低頭冥思,不停地催發著體內堅韌地真氣。
那名流出黑血的苦修士慘綠色的眼眸裡泛過一絲了悟之色,看了範閒一眼,終於明白了麵前的年輕人,為什麼先前願意在雨中靜聽自己這些人地懇求。原來對方……隻是借著這場秋雨在灑播著那些毒素!
這名苦修士終於記起了範閒的真正師承,對方是那個老毒物的關門弟子!
苦修士感覺到體內臟腑如被蟲蟻一般噬咬著,他的喉嚨開始發痛,他的眼角開始發麻,他知道體內的毒開始發作。如果此時自己罷手,想必能夠任借體內的真氣將這些毒素壓製下去,然而……
無色無味且不溶於水的毒粉,不可能太過恐怖——這是自然界天生的道理,也是武道修行者們人人皆知的常理。苦修士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並不擔心自己地那些師兄弟,除了自己正麵對抗範閒。所以毒發的最快之外,其餘的師兄弟應該能支撐更久。苦修士不想讓範閒離開,因為他已經發現範閒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了。
他慘綠的眼眸裡閃過一絲安樂之色,一絲決然之色,一聲悶哼,完全舍棄了對心境的防護,放開了自己地全部經脈,任由兩旁灌注進來的真氣洶湧而入,然而順著自己的臂膀向著範閒**的右臂上推了過去!
畢其功於一掌間!他願意用一死來換取範閒的死亡,以及慶國地千秋萬代。
然而範閒不願意,他地眼眸閃過一絲凜冽之意,知道對方強行催動真氣,毒素入心,再也救不回來了,他卻是將真氣沉入下盤,右肩微微一鬆,用了一個大劈棺的禦力之勢,準備用一隻右臂去換取對方這個陣眼地死亡,再行逃脫。
臨此危局死局,範閒有斷臂求生的毅力和勇氣。
然而除了範閒之外,這個世界上還有彆的人不願意看著範閒去死。秋雨之中的那個令人心寒的圓,在空中翻滾一圈後,離慶廟的正門已經近了些許,便在這個最危險的關頭,慶廟正門背後橫匾上的那兩個字忽然黯淡了一下。
不是天光暗了,不是那兩個小金字忽然鏽蝕了,而是一抹影子飄了起來,將慶廟兩個字掩住了些許光彩。
那個影子一瞬間穿透雨絲,毫無阻攔地飄到了那名與範閒正對的苦修士身後,便在此人脖頸之後影子奇妙地攤開,生出了四肢,生出一枝劍。
嗤的一聲,劍尖如毒蛇一般刺入了苦修士的脖頸,直接從他的咽喉軟骨處刺了出來,鋒利的劍刃已經割斷了這名苦修士的氣管食管血管……
苦修士喀喇一聲,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隻是死死地盯著麵前的範閒,眼眸裡的慘綠色很濃,眼瞳卻沒有縮小,似乎是要生生地用目光殺死麵前的範閒。
便在那抹影子生出劍來的同時,範閒一直空著卻無力的左手困難地抬了起來,指尖微微一摳。袖弩破袖而出,深深地紮入了那名苦修士的左眼,濺起一抹血花。
這名苦修士地身上凝結著場間十數名苦修士的終生修為,何其強悍渾厚,但被這樣兩記狠辣至極的殺招同時附身,終究還是頓了頓。
便是這一頓,範閒的左臂奇異地扭動了起來,肩頭一震一甩,大劈棺再出。狠狠地砸在了那枝袖弩的尾端,將這枝袖弩深深地砸進了苦修士的腦中,弩尖深入。斷絕其人生機。
呼的一聲,雨水大亂,這名舍身求仁的苦修士頹然地垂下了手掌。
範閒變拳為掌,在他的頭頂一拂。整個人飄了起來,左手拎住了那抹影子地衣裳,用最快的速度劃破雨空,瞬息間離開了慶廟。
從慶廟正門背後橫匾上兩個小金字黯淡,到影子出劍,再到範閒飄身逃離圓融之勢出廟,隻不過是一個眨眼的時間,影子一劍狠辣去勢未止,範閒卻沒有讓他地劍勢再入圓融之境,強行逆勢而行。與他攜手瀟灑而去。
而此時,那些盤坐在雨水中的苦修士們才發現了事情有變,圓融之勢正中的那名苦修士手掌已然垂下,再無吐露之道,卻依然被動地接受著師兄弟們的灌輸。身體猛然地在雨地上震動了兩下,然後無聲無息地倒了下來。
被影子刺通了脖頸,被範閒袖弩紮入了大腦,毒素已然入心,最後又被圓融之勢反噬。這位苦修士毫無疑問死了。死地不能再死。
雨水已經大了,已經亂了。胡亂地擊打在這些苦修士們的身上,他們默然地看著這名同伴的屍首,片刻後沉默一禮,便迅疾跳出了慶廟,向著快要消失在街巷遠方的那兩個人影追了過去。
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反思一下,如果神廟的旨意真的便是天意,那為什麼自己這些人付出了如此多的努力,甚至願意舍身成仁,卻沒有辦法殺死範閒?
秋日的大雨中,範閒與影子就像兩抹灰影,在雨水中,在屋簷下,在黯淡的天色裡,在寂廖的街巷裡疾行。然而出慶廟並沒有多久,範閒便感應到了後方那些十分明顯地氣息已經追了上來。
京都慶廟在外三裡,平日裡都是極為清靜的地方,甚至上沒有什麼行人經過,四周也沒有什麼民宅可以利用。今天又是一場大雨天,街上更沒有紛紛躲雨的行人,這卻給範閒二人逃命的行動帶來了極大的不便。
範閒蒼白地臉上滿是雨水,他側頭看了身旁那個中年男子一眼,卻沒有看到對方的臉上有任何表情。範閒知道自己終究還是低估了那些狂熱的殉道者,也低估了在這片大陸上延綿千年的神道實力。
以往那些年,或許是被苦荷大師以及北齊天一道搶儘了風采,或許是慶廟的苦修士們都不怎麼顯眼,隻喜歡在最荒僻地地方傳道,或許是慶廟地大祭祀二祭祀並沒有給人一種強大的感覺,所以範閒從來沒有將慶廟放在眼裡。
然而今天證明了,這是一個極其強大地敵人,範閒甚至開始懷疑,虎衛們習來對付九品強者的刀陣,是不是脫胎於慶廟這種奇妙的合擊之術。
當然,如果今日的範閒還是處於顛峰狀態下的範閒,他也不會變得如此狼狽,尤其是這種輕身逃離的本事,出身監察院的他以及身為天下第一刺客的影子,根本不會將那些追蹤而至的苦修士們放在眼裡。
若在平時,他或許會和影子就近隱匿了蹤跡,轉而對這些油鹽不進的苦修士們進行最陰森可怕的伏殺狙擊。
然而今天不行,因為那一千裡的奔波,心神裡的悲慟,連日來的困苦消耗,在正陽門城牆上和法場上所受的那幾記重傷,讓範閒的狀態已經跌至穀底,尤其是先前與十幾名苦修士的圓融之勢硬抗一記,更是讓他再無二戰之力。
他身旁的影子表情冷漠,看上去並無異樣,然而多年來的合作與親近,讓範閒很清楚地發現,影子身上的傷也很重,甚至比自己更重。
範閒知道這是為什麼,影子隻受過一次傷,但那次傷是四顧劍刺出來的。
知道了陳萍萍的死訊,影子會有怎樣的反應,範閒能清楚地猜測到,他明明人在東夷城,卻和王啟年幾乎同時回到了京都,這名天下第一刺客回程的速度比王啟年更快,甚至有可能比範閒當日更快。
這樣的奔波,影子的傷想必更加重了。範閒側頭看了影子一眼,卻沒有開口說什麼。
“前麵分頭。”影子沙著聲音開了口,帶著一股很怪異的味道,看來這位刺客也很清楚,他們二人如今的情況都糟到不能再糟,必須分頭引開追兵。
範閒點了點頭,知道此時分開,過不久自然二人便會再見麵。
便在那個街口,影子倏地一聲穿到了一個小巷子裡,說不定片刻之後,他就會變成一個正在簷下躲雨的淒苦商人吧。
然而他走之前冷漠說了一句話,讓範閒的心沉了一下,嘴裡開始發苦。
“你什麼時候動手殺他,喊我。”
就因為這句話對心神造成的衝擊,讓範閒比預定之中跑的更遠了一些,身後那些苦修士遠遠地綴了上來,但範閒卻沒有任何的擔心,他從一個小巷裡穿了過去,便來到了東川路口,便在澹泊書局的正堂裡進去,從後門出來時,已經變成了一個撐著雨傘的讀書人。
他來到了太學的門口,看見了百把傘,千把傘,以及傘下那些麵容清爽陽光的太學生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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